一
等到端阳瘫在床上,人们才恍然大悟。
端阳是个男人,住在彭家畈的上屋场。
彭家畈果然有两个屋场。下屋场人贩茶叶、开茶行。上屋场人打竹器、做木屐、推土车、劁猪、阉鸡什么的五花八门。一句话,要吃喝。屋场分了上下,其实仅数丈之隔。来回扭动的青石板路,如一条血脉将村子连成一个整体。一堵堵飞檐,一幢幢雕花窗棂,一块块烟熏火燎的青砖,藏了很深的岁月。几声鸡鸣狗犬,一溜咯吱咯吱的木屐声响过,俨如踏进了月光下的宋代村庄。
戴望舒的雨巷大概是这个样子吧。可惜雨落黄昏,这里没有脚着木屐、身穿绿色旗袍、撑一把红油纸伞的女人穿过,更没有那种郁郁丁香般袅袅的忧怨。飘飘洒洒的雨,却加深了一个村子的幽静。
乡下,穿木屐的大多是男人。下雨路滑,雪天更滑。有了木屐,脚下就踏实了。溪边挑水,山上打柴,山外送货,一个个汉子不摇不晃,成了格外真实的人。女人干不了重活,只能烧茶煮饭、带孩子。戴望舒笔下的情韵,于村人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端阳这名字是他爹给取的,这么怪的名字连爹也觉得好笑。问题是他呱呱坠地时,正逢端阳节,爹也在堂屋里噗哧噗哧弄一个木屐模儿,弄得正欢。给娃取个名吧,他奶奶说。爹望了一下门外的阳光,笑。灵光一动,脱口而出。爹做木屐,不是给自己穿,是贩,挑到山外贩。儿子是爹的一块心头肉,三岁刚满他娘双眼一闭,去了。爹出门时,两只箩筐一挑,在平平仄仄的石板路上晃,一路吆喝着走向山外。邻村的男女三五成群围拢来,箩筐落地,最先看见的是拱出个圆滚滚的头,接着用手指翻眼皮,撅着嘴巴,做鬼脸,惹得众人大笑。他爹也嘿嘿嘿的笑。吆喝了一阵,卖出几双,又一头挑着娃儿,一头装着木屐,朝下一个屋场转悠。端阳在箩筐边缘,伸出小脑袋,东张西望,望了一会山峦田畈和周边的树木,把土地上的东西全记在心里,然后低头摆弄木屐。那一双双玩意儿两头大中间小,像爹用扳罾扳回来的一条条草鱼。草鱼没脚,这木屐却长了四根大齿,很雄壮。摸了一会,又用鼻子嗅,一股浓郁的木香和牛皮的气味渗入肺腑。这气味,让小家伙飘然入梦,有些醉了。爹,看。爹听到喊声,回头一看,忍不住大笑。这家伙把一只小脚套入宽大的木屐,伸到筐边,在阳光里一下一下的晃。
端阳在阳光下疯长,仿佛眨眼间就长得同爹一般高了。爹送他念过几年私塾,读古文。私塾先生也有一双木屐,却不轻易示人。据说是他夫人的遗物。只是一日课间,先生说,女人穿了木屐,身着旗袍,打着油纸伞在巷子里一走,很美,简直是绝美的风景。说这话时,先生的额头一亮,眼一闭,在深深吐气,恍然进入了高妙之境。那感觉,真美,太美了,妙不可言。
被先生描述的情状一次次迷醉,仿佛成了他心中美好的梦想。自然继承了父业,很快学会了做木屐,也学会了做买卖。一担箩筐挑在肩上,也如父亲当年一路走村过畈,一路拉开嗓门长长的吆喝。那声音,不像在吆喝,像在唱歌,很动听迷人。雨天,便只能蹲在堂屋里做木屐,下料,打模,钉线,上光,每道工序全烂熟于心。他打模不像爹早年用针眼铁皮打,而是用岳州城里弄来的一块块沙布打。沙布真好,磨出的东西油腻光滑,吹口气,看得清木质的纹路呢。然后用手摸,一遍一遍的抚摸,珍贵的东西是应该用手摸的。这一摸,人的热气和魂儿就渗入木屐的体内了,木屐也自然有了人的灵性了。穿在脚上一走,轻盈妙曼,鱼儿一般游弋,姿态万千。这模样仿佛不是先前的那个人了。原来,木屐是应该女人穿的。
他身形单条,皮肤白净,嗓音清脆,天生一副唱花旦的料。爹却五大三粗,宽脸隆鼻,嗓门一吼,像敲钟,一个屋子炸炸作响。早年,爹踩在石板路上,喊,卖木屐啦——!把日头震得摇摇晃晃,一个屋场都给震红了。端阳打心眼里恨他爹,家里有那么多玩意,却从没让他娘穿过一回,活生生的把一个美人胚子的娘给浪费了。这是后来奶奶告诉他的。奶奶说,娘是方圆十里的美人儿,原先学唱戏,那身段,那嗓音,百里挑一。那年爹去戏场卖木屐,娘选了一双,台上一走,把台下的人全看傻了眼。打那以后,娘没唱戏了,死活跟爹走。可后来狗日的爹怕娘招惹男人,竟天天把她关在屋里,不许出门。活生生的把娘给闷死了。造孽啊。
造孽的当然不止他娘,还有村子里所有的女人。平日里,她们只能裹着小脚或穿绣花鞋在路上走,一摇一晃,像一只只鸭子。好在辛亥革命成功了,一声令下,放脚,解除了乡中许多女人的痛苦。端阳依旧在忙,打模,上光。打着打着,心里的那个梦想飘然而至,那美妙的感觉化入了心魂。夜里,趁爹睡熟,偷偷将买来的长假发,绿旗袍,女人的裙子以及红油纸伞从橱子里拿出,一件件的穿好,擦上口红胭脂,打开纸伞,在铜镜里一照,果真风神乍现。
扮女人的滋味实在太神妙了,那气氛在他心底愈来愈浓,以至于后来不可自拔。
日里,在堂屋一站,满地的木屐仿佛一下子全变成了一个个风姿绰约的女人,纤纤的步态和回眸一笑,明亮了一屋子的颜色。时长日久,梦幻般的美妙在心头缠绕,挥之不去,愈陷愈深。干活儿时开始走神了,一不小心,锉子戳到了手上,戳出一条血口。木屐,咋啦?他才恍然大悟,感觉到痛。夜里,照例把那些东西戴上穿好,在镜前悠然晃来晃去,那美妙的气氛又重现了。清脆的木屐声在房中响动,一遍遍的响,来来回回的响,来来回回的响。仿佛他娘生前台上唱戏的碎步在走动。他爹听了心里一紧,疑心婆娘的魂儿未散,仍在屋里逗留。抖抖嗦嗦倚在窗前听,果真是端阳的踢踏声。用手指在窗纸上捅了个洞,一瞄,火冒三丈,一脚踢开门,大骂,娘卖的不做男人扮女人,啊,就这点出息,人不人鬼不鬼,啊!大手一挥,野蛮地将那旗袍长裙子剐下,摔出屋外,然后一把火统统烧个精光。一同摔出的还有一记响亮的耳光,儿子的脸上立刻烙下五条红印。但那脚步声,并没因爹的一把火与一记耳光而停止。入夜,声音如期响起,来来回回的响,来来回回的响。老土匪自然怒不可遏,门一开,空的,儿子躺在床上已入梦乡。脚一抽,又响了。一瞄,仍是空的。在一片不可理喻的恐怖气氛里,老头儿烧了纸钱焚了香磕了头,仍无济于事,终于吓得浑身抽搐。不出半年,双腿一蹬,去了。
爹走后,那房中奇怪的走动声竟奇迹般消失了,消失了。没有消失的是那神奇美妙的气氛,木屐又鬼使神差买来了油纸伞绿旗袍。这回响起的不是先前那充满鬼魅气息的声响,而是一个血肉鲜活的人在走动。
下雨了,终于下雨了。不大,却能给人湿漉的感觉。点点滴滴的雨,撒在青石板上,溅出零零星星的湿意。但村人不喜欢雨,雨一下,心乱糟糟的,不能畅快的种地、做买卖,又要穿木屐了。夜半,月儿从云中钻出来,是那种忽隐忽现的月儿。这朦胧的月光是奇怪的光,具有某种神奇的暗示。尤其在这岁月幽深的村落,月光一照,许多梦幻般的事物就会从角角落落钻出来,飘飘忽忽,来去游动,充满了云缭雾绕的神秘。夜深得一片寂静时,有人出来拉尿,站在巷子探头一望,呆了。月光下,吱咔吱咔的木屐声在密密的响动,清脆得慑人心魂。一个身着绿旗袍长发飘飘的绝世女子,撑一把红油纸伞飘然而来,浑身散发着丁香的气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飘出来的。那幽深的眼睛被月光一照,更加明亮,嘴边还挂着一抹迷人的笑呢。汉子傻了,尿全撒入了裤裆,浑身打战。鬼呀,鬼呀,鬼鬼鬼。惊恐万状的叫声唤醒了村人,蜂涌而出,拿了锄头扁担一路穷追猛赶。
从美妙的感觉中惊醒,伞一收,没命地跑。一个趔趄,跌入丈深的墈下。
二
端阳瘫了。
触目之处,除了床,便是榻凳,便是有了身孕的婆娘。当然还有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和雨声。这情形,真的是卧病床榻了。但他不知怎么躺到床上的。那个午夜,婆娘听到叫喊声,醒了。一摸,床上空的。披衣下床,房门开的,不见了人影。慌了,跌跌撞撞前去寻找,喊了好久,寻了好久,不见踪影。便嘤嘤地哭,女人的哭声是有感染力的东西。一下感染了一道光,但不是流萤,而是墈下发出的一团微光——绿旗袍的微光。女人扑了过去,既惊又喜,还有不少酸涩。女人是个好女人,呜咽了一阵,抹掉眼泪,赶紧把端阳扶起来,驮在背上,探着步子缓缓进屋。屋浸在月光里,朦胧而虚幻。但床与榻凳却不虚无,实实在在架在厢房里,显示一个家的温暖与平和。把男人轻轻放上床,平躺着。又一溜碎步钻从溪边打来水,烧开。然后将那身上色彩鲜亮的装扮脱了,细细的抹,细细的洗,洗得全须全尾的一个男人气象了。好容易把端阳移上床,自己却出了一身汗。一觉醒来,端阳恍然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撑一把油纸伞在空中飘,那感觉如腾云驾雾的美妙,忽然一阵风吹,伞不见了,不知怎么到了奈何桥,桥下翻涌着一池血水,青面獠牙的无常鬼跳出来一声大喝,当头一棒,眼就黑了。醒来,躺在床上,却纹丝不动。直到这时,他完全醒了,清楚自己是个废人了。人一旦陷入绝境,内心的悲伤与苦痛是不可想象的。许多庸俗的草民自然少不了一阵痛哭流涕要死要活,然而又有什么用呢?他自然想到过死,那心中的梦想已实现了,还有什么死不得的呢?何况死,是上帝早已安排好了的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他知道厨房有水缸,水是溪水,死在溪水里也不错,总比躺在床上慢慢等要强啊。那天上午婆娘下地了,他憋足一口气,使出狠劲,慢慢的挪,慢慢的挪,终于挪到床缘,轰隆一响,跌入榻凳,再也无法动弹了,只能大口喘气,却喘出一脸泪水。天哪,怎么连死都这么难呢?
端阳再没想过死,除非老天爷要他死,那是没办法的事,何况死是人世间最简单不过的事,咬断舌头,吃几粒老鼠子药,两眼一闭,一条命就没了。躺在床头,他想,至少还能天天看到那双木屐摆在榻凳,证明老子还活着,也能看到外面的阳光射进来,一直爬到脸上,阳光是世上最灿烂鲜亮的颜色呢。更能听到婆娘在厨房舀水的声音以及娃儿在肚皮里蹬踢的响动。女人果然在舀水,瓜瓢泼喇的声音很好听,脆生生的如梦幻。女人羼好水,把冒着热气的木盆端了过来,放上榻凳,给丈夫抹脸,一遍遍的抹,然后揭开被子,从上到下轻手轻脚的抹,抹了一阵,又翻着边儿抹,抹得整个身子在斜射的光里通红透亮。这胸膛,这手臂,太熟悉了,温暖过她多少美好的梦境。一日夫妻百日恩,哪个遭天杀的说大难来临各自飞,还叫人吗?抹洗完了,开始喂饭。把几只盛饭菜汤水的碟儿钵儿放上榻凳,坐于床缘,将调羹缓缓伸入木屐的嘴里,抿嘴一笑,吃。木屐也笑,张开口,猛嚼猛咽,惊起一阵咳嗽。莫慌,慢慢吃,别噎着,女人仿佛把端阳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喂完饭,餐了猪食,便要下地了。女人把一个家完完整整的接过来了。那祖上做木屐的活儿自然不能继续下去,只能种地栽菜。阳光下,女人锄了一阵,出汗了,用袖子抹了一把。白净的脸儿在闪光,发出月亮般丰满的光辉。女人是同端阳一块长大的,喜欢看他在堂屋里穿着木屐走动的模样,那轻歌曼舞的姿态与神情,让她着迷。也喜欢看他挑着担子一闪一闪地出门,把吆喝喊得像唱歌似的,悠悠长长,飘飘忽忽。更痴迷他撑一把油纸伞着旗袍脚穿木屐在雨中悠然行走的情韵。女人想了一会,露出阳光般明亮的笑。她总是在笑,极少有发愁的样子。忙了一晌,该回家了。放下锄头,走入房内,发现端阳望着房顶的一团光斑发呆。看啥呢?看光。那光斑在一步一步的移动,就像人一生也在路上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走到尽头,什么都没了,看不见了。女人没作声,仍噗哧一笑。夜间,鞋子榻凳上一放,倚在端阳身边。夜,深了。一盘朗月悬于窗前,宁静的月光撒在榻凳上,一片皎洁。也洒在女人和木屐的脸上,一派和谐从容。女人只有在月光里,才显示出所有的风情与韵致。月光一照,女人心底的情愫和思绪便漾起来。忍不住喃喃自语:月亮光光,骑马保卫边疆……过河去,看佬佬,佬佬不在家,看舅娘,舅娘留我喝米汤……这歌儿愁怨、悠长,充盈着淡淡的忧伤。女人却唱出了一股喜悦,端阳听了,默默无语,那种内心复杂的情绪很难说情。显然,这是一种彻骨的生命体验。可是,谁又能理解一个女人此刻的心境?人世间最可怕的是把痛楚和苦难压在心底,找不到排解的方式。那种苦痛,却又显出一个人内心的强大和坚定。月落无声,有声的是无边的绝望和无奈在胸腔里隆然作响。
不久,榻凳上又一条生命呱呱降临。血色的脐带,血色的婴儿,闪着生命的光辉,映红了一个床榻,也照亮了端阳的双眼。儿子圆滚滚的,细皮嫩肉,在阳光里疯长。不到一岁,就爬上榻凳,冲爹一笑,也翻卷着眼皮,嘴一撅,做鬼脸,与端阳小时一模一样。耍了一阵,去摆弄榻上的那双木屐。那动作和神情,与端阳一脉相承。女人依旧忙,种谷子,种蔬菜,给丈夫喂饭、抹洗,一条身影风里日里飘进飘出。月光朗照的夜晚,有人看见她在溪边悄悄流泪了,晶莹闪亮的泪水,一滴滴融入衣裳,融入夜色,辨不清哪是泪水哪是溪水了。
日子在心事的晾晒里一页页翻过。岁月的阳光把儿子出落得壮实孔武。不久,儿子竟奇迹般地会做木屐了,但只做不卖。每做一双,拿给爹看,躺在床上的端阳淡然一笑,一副超然万物的道家态度。是的,躺在床上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没想通的呢?对于生死,他彻底想通了,生于泥土,归于泥土,谁也摆脱不了宿命般的自然规律,有啥可怕的?那个月光很亮的晚上,骨瘦如柴的端阳冲女人淡然一笑,说,我要去了。梦见那把油纸伞带着自己在白云深处飘,有一种美妙的仙乐在耳边响起,让人飘然入梦。女人傻了,使劲地摇,摇摇摇,却没了动静。直到这时,她才放声大哭。仿佛将十八年压在心底所有的愁苦、忧伤和酸涩一股脑儿释放。她到底在哭啥呢?无法说清。月光寂静的夜晚,躺在床上整整十八个春秋的端阳,终于像他见过的那块光斑,一晃,消失了,消失了。但那生前用过的红油纸伞、绿色旗袍和穿了的木屐却没烧掉,仍安稳的摆在那张老旧的榻凳上。村人一片哗然。
月儿,又一次把村庄照亮。奇怪而朦胧的光里,又有一些日里看不见的东西从角落里钻出来,飘飘忽忽。夜半,有人出来撒尿,却听见那厢房里传出窸窸嗦嗦的响声。蹑手蹑脚趴在窗边一瞄,惊呆了。竟是端阳的婆娘穿了木屐与旗袍,撑着红油纸伞在榻凳上踱来踱去,发出吱咯吱咯的声响。那人瞄了很久,不愿离开。嗬,太美了,真他娘的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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