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在夏季的黄昏,乡村开始弥漫淡淡的枯草燃烧的味道,晚风中的院落沐浴落晖,被轻纱似的薄烟笼罩了。我赤足跑过村街,看到投林的鸟儿和被老人驱赶的母鸡们一样,急忙回到各自的家。在夜色下活动的小动物,神经开始兴奋,度过炎热白天的它们迎来新一轮的活跃期。蝙蝠开始在暮色中舞动翅膀,莫非晚风是被它们鼓荡起来的?
在他们手中,有意无意地把房子植在院落中,用土墙、用篱笆,甚至只是几束枯黄的草,把自家的空间与别人的隔开,像一位位国王拥有自己的领地一样,他们各自占据了或大或小的土埕。站在自家的大门口,以睥睨的眼光检视院落里的一草一木,他的身后有簇拥的侍卫和臣民,但我数不上来它们。每一个不下雨的黄昏,大家把竹凳、马扎、凉床、矮桌搬上土埕,吃饭、纳凉、闲聊,有时闭上双眼假寐。我站在一座院落的外头,看到他们之中,总有一个主人,他话最多,声音最大。在另一座院落,我照样看到有一个主人。他们把自家的院落当作舞台,在度过漫长白昼以后,用语言在舞台上演出一些戏剧。
我经常在暗夜开始时,从这个舞台悄悄进入那个舞台,有时偷看他们吵架,男女主人因为小孩打翻了一碗饭,开始互相叫骂起来,把在鸡笼里酣睡的鸡们吵得咯咯咯直叫唤。有时,我心惊胆战地偷听他们讲水鬼的故事,是的,前几天又有个小孩落水溺死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是被水鬼拖下去的,水鬼趴在河底,睁大双眼看着河面,遇到落单的人,就闪电般出击,把他拖入水中。太可怕了,我可不要单独一个人去河边走。但是我竟然这样幻想起来:从河底看着河面,会是怎么样的光景呢,五彩斑澜还是灰蒙蒙的?如果是在这样星月无光的夜里,河面也应该是黝黑的吧!
当然更多的时候,我是去找别的小孩一块玩耍,但有一些院落我是不喜欢进去的。乡村的院落,总有一两家显得落寞而冷清的。只有一个大人对着一个小孩,烛火极暗,安静扒饭,神情机械而胆怯。在别的院落还在欢声笑语不断时,他们悄悄把桌凳撤回屋里,早早熄了灯,他们是睡觉了,还是在黑暗中枯坐。其实,我可以说得更准确一点,这家的院落,男主人已经从乡人的视野里消失很久了。这一家的舞台,便热闹不再了。暮色、孤单、凄清,这些词汇交杂在一起,阻碍了我混入他们院落的勇气和兴趣。
午夜的风飘起来时,所有的舞台剧都该谢幕了。但我常常看不到谢幕的场景,我早就被祖母赶上床睡觉。在我半梦半醒之间,还能听到一些笑语,还有搬运桌凳的响动。有时突然被尿憋醒,也能听到一些喝酒喝到兴头的人在交谈,声音或高或低,听不确切。
乡村晚于我入睡,却比我更早醒过来。不知是哪一只鸡先叫起来,还是某一扇门吱呀响动起来,乡村重新坠入白昼的喧闹之中。所有的院落站在日光中,它们被他们落在身后,只有昨夜燃过的黑乎乎灰烬,提供了土埕曾被关注的证据。他们纷纷走上村子中间那个大埕,那是乡村里更大的舞台!脱谷机狂叫着,把一粒粒谷子从稻穗上赶下来。扫帚把擅自乱跑的谷子拢到自己的脚下。身上还有新鲜绿色的稻草,与铺展开来的谷子们抢占地盘,但还是被他们驱逐到大埕的边缘地带。我被祖母从床上拉起来,像被从鸡笼里逐出的小鸡一样,委屈地撒娇,嘟着嘴走上大埕,用扫帚把晾晒着的谷子搅得到处都是。
我能在大埕上找到跟我一样委屈的小孩,相约着溜到埕边的破庙里找黑蚂蚁玩。鼻子上掉了块漆的菩萨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们把他的家弄得灰尘四扬。谁叫他的季节还没到呢?他的季节,一般在农忙过后,闲下来的他们把谷子和稻草都收好了,清出大埕,把破庙扫干净,为菩萨过生日。这时候,大埕换上另一种热闹,更因为人们的关注,无可辩驳地证明自己是乡村最大的舞台。他们拥上大埕,敲响锣鼓,放几颗鞭炮,翘起脑袋,看临时搭起的戏台上吱吱呀呀唱响的戏曲。小姐、书生唱腔总是很无聊,把我对大埕的热爱全驱散了,我只得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寻找新奇一点的玩法。当厌烦了,我随便从大埕的一个出口,很容易就能走到一个院落,也许可以找到一只蟋蟀,或是落地的麻雀。我有时会伤心地想着,大人们真是无情,有了更大的舞台,就把自家的小舞台冷落了。
在大埕的热闹人群中,总有一两个面目模糊的人充当主事人,指挥别人干这干那的,比如安排香烛,让人放鞭炮,对抬菩萨坐着的轿的汉子指手画脚,安排别人去市场买菜,等等。我看着他不停闭合的嘴巴,厌烦极了,甚至冒出从地上捡一块泥疙瘩扔进去的冲动。但我害怕他鸡爪似的双手,强迫自己不再看他的嘴巴。可是,我看到那些在自家院落睥睨一切的人,竟然老老实实听从他的使唤,便更加万分不解起来。我把脑袋想得疼起来都想不出理由,只好黯然地回到家里,翻出弹弓,专心对付屋角边那棵树上的麻雀。
还好,很快就有从村子边缘吹来的寒风把大埕的热闹冲淡了。我在这个季节登上了村外的一座山上,看到自己日夜呆着的乡村被一块块绿色的田野包围着。隔着一大片田野的那边,是另一个村庄,在田野里各自孤单地站立着。
我看到,村庄里有人走动,小小的,跟我在破庙里看到的蚂蚁差不多大。田野里也有人在动,在宽阔的田野里,人渺小得非常可怜。
(已发《华夏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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