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设了一个局,在哲蚌将我淹没。
拉萨西郊,根培乌山上,午后的哲蚌在打坐,我冒冒然一脚跨进,立时跌入一片空寂。
白晃晃的阳光绕过云朵渗入皮肤,渗入大地,也渗入空旷与寂静。好在山风清明,时不时吹来一朵云影,或者一刻阴凉,让炙烤在紫外线下的皮肤缓一缓劲,也让额头上不耐烦的汗珠稍作休憩。诺大的哲蚌寺鲜有人影,飘来晃去,只有不离不弃的影子告慰我的孤单。偶尔也会有绛红色的僧袍从身侧的巷子里飘出来,沿着空荡的台阶没几步,只一拐,便又入了另一条深不可测的巷子。
我在毫无烟火味的巷子里胡乱行走,路过一个康村,经过一座扎仓,又转往另一个扎仓或者康村。此时的我仿若沉入海底的一颗砂砾,随暗流涌动,遇见一只蚌,路过一株珊瑚,淌过一株水草,再遇不见一丝声息。一切静极了,除了我行走的声音,以及向我靠近或者离开的脚步声,再没有任何一滴属于现世的声响。
疏密不等的野草排列在高高的墙头,它们是唯一向我行注目礼的观众。注意到这些观众后,我索性停下脚步与它们对话,给它们拍特写,由着它们在我的镜头里调整长长短短的焦距,摆弄虚虚实实的姿态。其实它们一定不知道我对它们的留恋,一半因为这3800米的海拔高度迫使我不得不停下来平复一下慌乱的心跳,而另一半,是我在焦虑地猜度前方会出现怎样的秘境,接待我的到底是安还是险?寂静淹没了我的果敢,所以我不得不借摄影这一姿态文艺又消磨时间的行为,好好思量下一分钟究竟该何去何从。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再听闻不到一丝声响的行走,总让我想起某种特制的电影场景,何况完全置身于语言不通,地形不熟的异域,内心不点燃些惊悚地联想好像有些对不住当下的场景。
我开始质问自己前来哲蚌寺的初衷。
这个问题让我失语。
来哲蚌寺,并没有任何主题,或许仅是为了满足一下到达三大圣寺这一虚荣,或许是为了打发逗留拉萨时一个人的无聊时光。总之哲蚌寺一行让我极为后悔——先是在公交车到达站回绝了花两元钱坐小巴士直达寺门的捷径,结果在稀氧状态下气喘吁吁行走了大半个小时才到达寺门口;随后经历上坡、日晒、空寂,每一项都足以击垮我处于极度虚弱中的意志;接着进寺后步行了近一小时才到达真正的寺庙门口,途中为绕近路跟着一群转寺的藏人走了一条荒径,这群人三下两下就把我远远甩到了荒山野岭里。那真是一个荒啊,没有人烟,没有动物,我站定了虚弱的脚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就像被世界遗失了的孩子,大片大片的荒寂向我袭来,有些失聪的错觉。还有一些树和草,虽然微微枯败的它们让我的视野更为荒凉,好在总算捕捉到了些微生命的迹象。
继续行走,深入荒芜与空寂。
长长长长地寂静之后终于听到了几声狗叫,回到烟火尘世的感觉真好。几间小吃店,两条打闹的狗,服务员,游客,和前来消费的僧人,陆续映入眼帘。跨越时空的错觉侵蚀了我近一小时,这下总算踏实了。只是站在寺门口,望着群楼层叠的寺庙,我又凌乱了。这宽到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迈,高到望不见顶的殿宇房舍,让我实在分不清主次轻重,凭经验,我知道,真正的大殿一定在最高处。
两眼一闭,对着面前的煨桑炉深深吸了一口气,很淡定地朝两边望了望,默默看了三秒冉冉上升的桑烟,心一横,胆一张,抬腿跨入。
左拐,上台阶,没几步,树荫处的台阶上坐着一位藏族妇女,她身边的地上铺了件藏袍,上面躺着一位婴儿。她朝我咿咿啊啊,见我听不懂,又指指那婴儿,合掌向我行礼。凭着一位母亲的直觉和多年行走街头阅览无数街景的敏感,我知道,这位妇女是在乞讨,为身边的孩子看病。往她面前的旧盆里放入一张十元的纸币,盆里杂乱躺着些一元和一角的毛票。内地有很多这样没有创意却直击你良心的行乞方式,在那里,很少有人会相信,但我无法辩明眼前的景象是真是假。看到我的钱入了盒中,那妇女开心地一个劲向我施礼。受不起这份隆重的感谢,赶紧逃走。但也走不了几步,高海拔的提步维艰迫使我放缓速度。再回首,在台阶不远处围着煨桑炉转悠游荡的一位藏族男子与那妇女聊着什么,不时看看孩子,睹这情形,人家是两口子。可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遇上困难站出来抛头露脸的,却是女人。
然后我便被寂静撂在了曲曲弯弯叉道极多又望不到头的巷子里。别样的一场视觉盛筵,由寂静接待,慌张与恐惧带领。
终于听到几句对话,是汉语!内心的慌张安稳了一些,等到那两个游客的身影进入视线,简直有些狂欢!等待着他们接近,然后搭讪,然后同行或者问路,以便解除内心因为这空旷滋生的恐慌与压抑。只是未及我张口,不,应该是未及等到他们往我的方向接近,倏忽一个分神,我的视线又把他们遗失在了纵横交错的巷子里。
终究还是害怕了,因为这长久而空荒的寂静。
努力搜索声响,哪怕半声咳嗽一句鸟鸣。建筑越来越恢宏,人声之后终于露出了人影,管它三七二十一,也顾不了高海拔的行步禁忌,我憋了口气,快登几步,赶上那些人影。
转经者是主角。
在我面前缓慢拜佛转经的一家子应该是四世同堂,被两人搀扶的老太眼睛凹陷,但面目清朗,穿着华丽的绸缎衣裳,戴着红珊瑚与绿松石的饰品,在子孙们的簇拥下,众星捧月般尊贵。
我在猜想,这位老者或许是适逢大寿或者家族内的大事而带着子孙前来转寺。之所以来哲蚌寺,应该是借引此寺“吉祥永恒十方尊胜州”之名吧。哲蚌寺原名为“白登哲蚌寺”,在藏语里“白登”意为祥瑞庄严,“哲蚌”意为米聚,象征繁荣,它是格鲁派中地位最高的寺院。寺内的主要建筑大都是明清两代陆续修建的。寺院的主要建筑大经堂有183根立柱,柱上雕刻精美,搭配了织绣经幢、挂幢、唐卡以及佛像、壁画等,雄伟壮观,又富丽堂皇,是转经者与游客的必到之地。
我跟着他们,顺着行走的方位,进入札仓,进入措钦大殿,进入著名的甘丹颇章,到达寺庙的最高处。甘丹颇章大门前面有一个小佛殿,里面供奉着五世达赖喇嘛的衣服。这里曾是二至五世达赖喇嘛居住的地方。后来五世达赖喇嘛掌管地方政权,在布达拉宫完成白宫部分重建后,便正式迁到了布达拉宫。由于达赖是在甘丹颇章建立政权的,所以史称“甘丹颇章王朝”。大概缘于这段厚重的历史,藏民们进入这里,更是恭恭敬敬。
跟着一行人绕道大殿堂后面,走上一个小土墩,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山谷的景色。老太太在子孙的搀扶下,使劲眺望着远处,那里的山石上绘有佛像,雪顿节时的晒佛台就在后面的铁架子那。雪顿节是哲蚌寺最为隆重的节日,每年都会有大批的信徒和游客赶来参加晒佛祈福,对着山坡上展示的一幅巨型佛像唐卡。
寂静退场,越来越多的藏民与我相遇,或同行,或错过,诺大的寺庙,只有高处才是人们瞻仰和膜拜的重心。
过了午休时间,看见许多僧人急冲冲往一个地方汇聚,游客跟在这些身影后面,我跟在游客后面。拐了好几道弯,进入一处小院,头顶三个大字:辩经院。原来是在赶赴一场辩经大会。
砂石荒山包围了哲蚌寺,但寺内的辩经场却古木繁盛,瑟瑟秋风与树荫营造出一股阴冷,站在日光下火辣滚烫的感觉荡然无存,最终决定放弃听辩经,躲到背风的巷子里去暖暖身体。
这条巷子倒是宽阔,没记住名,只知道从台阶上能望到大半个寺景,特别开阔。前方有人搭了个油画架,正专心作画。我扮成文青的模样,斯文地站他身边看他调色,看他试色,看他上色。这是一幅写生画,画里的哲蚌屋檐寺巷惟妙惟肖。作画的小伙子是藏人,很内向,也很专注,对身边走近又走远的议论保持沉默。他的心,在画里。
日光渐淡,我重新把自己丢进曲曲弯弯的巷子,企图穿过它们回到门口。这项工程并不简单,总是在某个叉路口一不小心就又拐入去往山顶大殿的方向。
哲蚌寺,占地面积约20万平方米,寺内有7个札仓,鳞次栉比的白色建筑群沿山势逐层而建,远望好似巨大的米堆,它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庙之一,也是全世界最大的寺庙。这些身份推荐尚不足以说明什么,殿宇的建筑特质让我感受到了它的大格局——由大门到佛殿逐层升高,殿宇相接,错落有致,每个建筑单位又包含三个地平层次,落院、经堂和佛殿。措钦大殿主供弥勒八岁等身像,主要佛像有:见解弥勒佛、金刚怖、不动佛,还有金写甘珠尔、大战佛莽历史悠久、举世无双的真品和不计其数的各种镀金佛像、唐卡、佛经等珍贵文物。另外寺庙四大僧院中有三个显宗院和一个密宗院。哲蚌寺规模之宏大、布局之严密,雄奇庄严之势,让我这个外人都不得不感慨自己此行的简单与草率。
哲蚌寺建筑、收藏的繁盛格局让简单行走的我震惊。
而哲蚌午后的寂静是又一种格局,属于某一特定时段的特写。
繁杂被简单破局,热闹被寂静破局,反之亦然。一场又一场的局被设,被破,最后,都化解成清淡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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