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圆盘,明亮的暖黄光,一种色彩铺西天,树林环绕,像给村庄系上了一条绿带,隐隐有屋角点缀,麦田上方升起一层白雾,与夕阳和树自然拼接成画,风力发电的电桩是田野的巨人,一片风叶斜指向麦田,两片长长的风叶把夕阳半包围。追赶刚学会骑电车的妞妞,闯入这幅画中。
夕阳下落的速度比车速快,天光渐变只在一瞬间,日月依旧同辉,白月亮在南方,身后的小子追问月亮的颜色,白黄红色都有,标准色是啥?没有标准色。生活中的好多问题并没有标准答案。天上咋没云?云睡觉去了。暗笑自己搪塞小孩儿,只因不知道咋解释。穿行在田间公路上,那层雾色里有喷管射出的水柱儿,升起落下,灌溉割过的田地,夏苗们急需水喝,忙碌的农人,赤脚盘管儿,衣衫湿透,泥点子点缀在衣衫上,一手拉一手盘,水管粘泥成盘儿。老家还有一样忙碌的爹娘,电话里父亲笑谈只剩一块儿地没割,叮嘱不让牵挂他,夏收夏种夏管的节拍一样也没少,我一样也帮不上忙。
两天前,还是满眼的麦浪,今天的空气里充斥着麦秸的干燥味儿,给麦香又添一味儿。叮嘱妞妞放慢车速,躲躲车辆,转小路,一起看看田野,离那层雾气越来越近,它并没有随着距离的拉近而走远,那是四轮车奔跑在地里,拉着工具铲麦茬,车过麦田平,扬起黄土像是给田地穿上了雾衣,白衣的色彩变成浅黄,土粒儿跑进嘴里,发现走进土雾里,后退是土,前进还是土,选择前进,穿过土雾绕大路,少量的麦子未割,最多一晌的工夫就会齐活儿。刚割过的田里,还有拿鱼皮布袋的老太太,搜罗遗落的麦穗头儿,三五人,疑是结伴出行,跟散心游玩差不多。
夕阳收起最后一抹光辉的时候,转回家,一身的土,双手拍打着衣衫上的尘土,无数个麦忙天劳动的场景都在眼前飘转。
朦胧的月光照着麦田,几声浅浅虫鸣摇晃着夜的幕布,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麦田传来,那是趁月光割麦子的父亲,是睡不着的农人中的一个,晨光熹微的时候,小孩子们也着篮子走进麦田,麦子已经被割倒了一大片。蹲踞式的割麦动作,小孩子坚持不住的时候,变成跪的姿势,脸被麦根儿的热气熏得不舒服,偷会儿懒,站起来又坐下,跺跺脚,看着一地的金黄色,麦根儿上的灰尘,厌倦的情绪主宰大脑,麦子前方还是麦子,一把一把地割,暗叹何时能割完。送饭进地的母亲,招呼一声“吃饭啦”,也开始割麦。三下五除二便吃完饭,农人不会在吃饭上浪费时间。看着父母已经拉开好大一截儿的距离,小孩子重又拾起铲子,呲呲啦啦的割会儿,歇一会儿,直到母亲喊帮忙装车。汗流浃背的父亲,随手拽着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水,开始装麦车。
小孩扶住架子车车把,大人装车,拿起木杈挑起麦秆放入车厢,大人小孩儿都是浑身是土,一摸脸,一手灰尘,汗水混合着麦子麦灰的气息在鼻子尖儿来回地转圈儿,也是在这个时候,麦田的气味深深印在脑子里。等麦车上堆满时,左一道儿,右一道儿用绳子捆扎,绳头系在车帮上,小孩子车前车后捡拾掉落的麦穗头儿。拉车慢走两步,麦秆在车上左右摇晃,停下,招呼小孩儿坐在车顶上压车,不然,难逃翻车的命运。半路翻麦车的事儿,天天都会发生在路中央。很多时候,大人拉着车,小孩子帮边儿拉襻带,绳子挎在肩上,双手拽着绳头在胸前,勒得手生疼,看着麦子进场,听乡亲说一声你家麦罢了,舒心的笑容会替代手上的疼痛,只是离场光地净还有很大的距离。
专意选艳阳天,干燥的麦秸铺开散满麦场,给黄牛带上牲口套儿,带着草帽的父亲,一手扬起竹竿鞭秆儿,一手拽着牛缰绳,牛身后的石磙吱吱扭扭地哼歌儿,不时有邻家麦场里的赶牛声,“喔喔哒哒——”的方言有引人发笑的功能,牛似乎能听懂主人的话,一圈一圈卖力地拉着石磙,石磙过处麦秸秆变扁,麦子和麦糠混合。喜欢听甩鞭子的脆响,惊喜鞭绳在半空翻卷,好奇牛如此听话,看着碾场不难的小孩儿,央求学,学着大人的模样转两圈儿,却发现并不是好玩儿的事儿,既拽不住牛,又控制不了石磙的方向,鞭子也不响。一边玩去,等起场时,挑麦秸。
起场翻场是拼体力的活儿,木杈轻挑,上下晃动有力,尽量不夹带麦籽儿,汗水和脚步的速度同步,揩一下汗,抹把脸,汗珠子掉地上摔八半儿是那时农人的口头禅。翻场是把碾过一遍的麦子翻过来,争取碾净。
扬场是个技术活儿。挑完麦秸,把麦糠和麦子收成堆,堆的方向要迎合每天的风向,起风的时候,木掀轻扬,麦子和麦糠分离。“会扬扬出一条线,不会扬的扬成一大片”的说法是检验好扬家的标准。扬好后还需晾晒几天,天越热,老百姓越高兴,晒干后避免还原。干透的麦子装进鱼皮布袋里,一袋一袋装车,交完公粮,剩余的拉家里入囤,随着茓子一圈一圈地上升,才算是颗粒归仓。等麦场里的麦秸垛垛起来的时候,就是“场光”。记忆里,可以靠着麦秸垛,看杏树稍的夕阳,橘红的光浅绿色的天幕,我当画欣赏,麦秸的温热会扫去身心的疲惫。好多农人困了随时依着麦秸垛休息,精神了随时干活儿。
收麦子的同时,麦畦里的花生玉米苗已经吵吵着渴了,“见子儿不管苗”的意思是先收麦子,是农人的权宜之计,抽空就得浇地,老式的灌溉工具,笨拙难操作,顾不过来的人家就靠天收,单等下雨。井少人多,排队争井的方法五花八门,人没法排队,就放一节水管、一件衣服或是其他物品,构成水井边的别样风景。夜半浇地的声音是这个季节特有的乐曲,跟着父亲浇地,坐在地头儿看机器,给机器添水,最初听到杨树叶唰啦一声响,吓得后背发凉,习惯后反而觉得像个伙伴陪在左右,自己能给父亲帮个小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儿。
时代变迁,收麦的工具改进了许多。
今年收麦子的时候,我带着小儿回故乡。走在近乡的公路上,放慢车速,也没挡住车轱轮罢工,询问田间老乡,要来修车师傅的联系方式,等待的间隙,看收割机在麦田里吃麦秆,一车一司机,车过麦秆碎,麦田的主人只需站在地头儿,单等开仓接麦子。地里的一个新机器吸引了我,车过后自动打成一捆一捆的麦秸,看着都是瓷实的样子。正忙碌的妇人张口喊姑,是同村的姑娘,说起麦秸的用途,主要是喂牛,用机器拾麦秸方便,得知她家喂三十多头牛,还是大吃一惊,以前一家喂养一两头牛,一家人忙得黑夜不是黑夜,白天不是白天的。
闻见乡土气息的人,上下左右地观看,故乡的云在蓝天上飘得那么悠闲,和以前麦灰满天的昏暗截然不同。几只燕子飞过,布谷声传响这片天空,麻雀乱叽喳,大公鸡不时扯喉咙“咯咯儿”几声。
进家,小儿欢喜地坐在满地的麦子中间,来回地扒拉,和我小时候一样,蹚麦子的记忆回放,光脚在麦子中间穿行,一圈儿一圈儿地转,晾晒到下午,再蹚一遍儿,保证每个麦子都能晒太阳,脚底和麦场接触时的烧灼感通达血脉。如今没有麦场,农人大多把麦子吊到平房顶上晾晒,不仅晒得干净,还避免了下雨时收盖的慌乱。一只燕子和小儿撞了个满怀,“哦哟”一声伴着噗啦的扇翅声,不知谁吓着了谁?我开玩笑说小燕子是欢迎你来干活的。
返程时,黄与绿主宰着的天地,麦茬儿与花生玉米苗们传递着接力棒。奔忙的机车吞麦秆吐麦秸,不足一周的时间即是麦罢。一代人的记忆织成一代人的麦子情结,在心里扎根。和麦子有关的点点滴滴都会点燃游子的乡愁。
“麦忙假”这个词儿成了传说,不会因为割麦子专门给学生放假,“勤工俭学”也成了那个时代特有的口号。手工割麦变神话,“芒种忙,乱打场”的景象是历史记忆,场光地净只剩下“地净”,场已脱胎换骨复归田,木头拉麦车变古物,分不清麦苗韭菜的人不止银环一个,讲戴草帽运水缸入场,说镰讲杈叨叨簸箕米筛儿和穴子,会收获一群奇怪的眼神和捂嘴偷笑:你说的是啥?天方夜谭?还有“神经”俩字没出口。讲“卷我屋上三重茅”时解释茅草的尴尬,不知道麦秸苫草房的模样是啥……
各类机车的更新变化解放了劳动力,是社会的进步,又一轮崭新的记忆开启,故乡的麦田对游子的深情呼唤可否再成为新的神话?清晨的马路上,木掀在麦粒和地皮之间嗞嗞啦啦地唱歌儿,那是手工收割麦子后的声音,空院子有丰收的喜悦,是很多老人们的玩意儿,院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种点儿麦子,老人种麦之意不在麦子,在乎收麦之过程。一双满足的眼睛,一个老物件,一种老手艺,一种颐养天年的方式,专注于一种喜好的人,无意中回应着麦田的声声呼唤,我听到了,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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