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滕子京
一
真正把中原文明带到江南,并在巴陵大地上注入新鲜血液的人,有且只有滕子京。
显然,是个异数。不说别的,仅以时间为座标系,从1044-1046短短的三年里,就让宋时的巴陵郡来了个华丽转身,呈现出“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清明状态。这,足以成为他生命中的一个亮点,也足以让时间记住他的名字。
但,真正要把一个人的精神内核读懂,还远远不够。因为,一切政治只是外象与裹住人身上的迷雾,只有深入到人的灵魂深处,才能看清他的本相。
应该说滕子京是带着浓烈的愤懑一步一步来到岳阳的。原本他待在繁华的汴京,到处四通八达,到处亭台楼阁,到处灯红酒绿,流淌着中原的建筑之美和云雾缥缈的文化气息,就连文武百官也在作诗填词画画或写字儿,每个上了级别的人,都在呷有鱼、出有车的气氛里打发着日子。可恼的是写《资通治鉴》的司马光等自以为是的家伙,合起伙来纠住“庆历新政”的事儿不放,到皇上那儿告了欧阳修、范仲淹和他的黑状,说他们显摆,搞山头,在扰乱朝纲,想把好端端的太平日子搅得乌烟瘴气,让大家没法过日子。结果,皇帝老儿听信了谗言,大手一挥,将他贬到狗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巴陵郡来了。金口一开,谁也没办法,但从皇上挥手的那一刻,却看清了他哥们仨不过是皇帝手里的棋子,丢车保帅罢了。再者,那场改革也是皇帝同意过的,说你们好好干,有事朕担着。可到如今,牺牲的却是他们几个。太不把信誉当回事了,什么人哪。他窝了一肚子火,好在临行前他娘说儿呀,别恢心,是金子哪里都闪光,别让人小瞧了。他也知道,自古以来,巴陵就是边陲,属上古时期的“三苗”之地。没有长亭送别,没有折柳依依,只有一腔失落和一路扬起的黄色灰尘,将他的马车和一颗心慢慢覆盖。或许,他的心是空洞的,空得他的整个世界无由地发怵。想想,这对曾担任过左司谏、尚书吏部员外郎等部级要职的滕子京来,下放到岳州,当然不是什么美差。无异于一脚把你踹到了西班牙,自生自灭。
的确,那时的岳阳城狭小、逼仄,在用一个个灰色的词显示它的荒凉与落后。我想,过往咏唱岳阳的诗句无非夸大其辞或被艺术化了。
二
有人会问,“庆历新政”是什么?想必,读过《宋史》的人对这个敏感话题有些了解。其主要人物不外乎欧阳修、范仲淹、滕子京等人。他们的眼光的确有前瞻性,透过汴梁的繁华,看到了潜在的巨大危机——北有大辽、西夏、后金对中原虎视眈眈,形成一触即发的威胁,其祸根早就埋下了,主要是赵匡胤建立大宋后抑武重文,以文治国,害怕别人篡了他的家天下。南的宋氏王朝呢,自宋仁宗起,一代代当家人沉弱诗词书画、成天歌舞升平,而又仇视强兵习武,加上朝廷明争暗斗,争权夺利,尤其连年遭受外敌入侵慌忙应战,加在小老百姓头上的赋税比牛毛还多,压得大家伙喘不过气来。起先,宋仁宗的脑子还有点清醒,采纳了欧阳修等人提出的“内治官吏,减轻谣赋,强兵御侮”的建议,并风风火火的实施,一度出现“庆历中兴”的气象,这就是历史上昙花一现的“庆历新政”。可是,改革一旦深入,不可避免牵涉一些人的利益,那是过不了关的,尤其那些视新政为异端的顽固派跑出来干涉。司马光是第一个,大殿之上数列其害,说太祖的铁律不能改,一改动了国家根基,云云。此言一出,马上有第二个,第三个……站出来,一齐跪下,山呼万岁,请治欧、范、滕众贼之罪。皇帝老儿也难住了,怕犯众怒,只好把他们一个个赶出京城。一个去了滁州,一个到了邓州,另一个发往他地。于是,一场虎头蛇尾的“庆历新政”彻底流产。还好,宋仁宗手下留情,没要了他们几个的脑袋,只是谪贬留用,以免再生事端,弄得自己难堪。可玩固派不会让他们日子好过,不整死你才怪,滕子京自然倒了血霉。先调知信州,后作江宁通判,再往知潮州。庆历二年(1042)西夏攻宋,因了他“好奇计,具谋略”,朝廷一看形式不行了,无可奈何,不得不调他去知泾州,兼任环庆路都部署。为抵御外敌,滕子京带着大队人马拼死杀贼,终于大获全胜。我老在想,换做是我,哪怕杀脑壳也不去,你司马光等不是有“板油”吗?你这狗日的为何不去?有本事也耍两招看看。因抵御西夏入侵有功,被欧、范二人力荐为平章阁侍制,不久又到庆州。万没想到,恰恰,因为他“负大才”,很遭众狠妒,庆历三年(1043)司马光等人又以“处置戎事,用度不节”为由头到皇帝那儿告了他一黑状,说他铺张浪费,戴罪之人要打仗,就得自备粮草和器械,哪有用皇家的道理,必须治他的罪,搞死他,皇帝觉得也有道理。结果,“哐当”一下,打入牢里,上了皮鞭、老虎凳、火烙的刑具,打得晕死过去,一阵水泼,又慢慢活了转来。不光是他,还牵连了几十人。这就是政治,是大宋繁华背后的官场与人性。我常常想,这样的朝廷,这样颠倒白黑的非人间,还值得爱吗?还有那个不通人性的皇上也是铁石心肠,不是什么好鸟。好在,幸亏又有他的铁哥欧阳修、范仲淹冒死替他辨解,才没被处死。我觉得他应该慷慨就义,学一学谭嗣同的样子也来个“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怎么不好呢。但他没有这样做,从天牢里一头拱出来,说了句,太阳真好啊,他娘的爱死人。于是,再贬凤翔府,又贬虢州。庆历四年元月,又被司马光唆使他的死党王拱辰以“盗用公使钱,止削一官,所坐太轻”为由,上奏宋仁宗,再次贬到岳州。一连串的贬,贬,贬,贬得滕子京差点认不得自己是谁了。
三
他来岳州时,正是春天。
江南多雨,雨雾将他远道而来的马车勾勒成一幅孤寂的剪影,也或多或少给雨雾下的洞庭湖平添了一些伤感。在过往的阅读中,他对岳州的形胜,读得最多的是李白、杜甫、孟浩然的文字。“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这些句子时常在他脑子里缠绕,想挥也挥不去。这方山水楼台的确接待过不少人的脚步和目光,还有他们的诗酒。现在,不想不接待另一个人也不行了。否则,他不睬你一眼,就麻烦了。为啥?那个人是你的最高长官,正师级,吃你,喝你,一脚踩死你,吃定你。但滕子京没有这么想,他的马车直接开到了岳州府衙,官服一穿,径直上了岳阳楼,对着老大的洞庭湖横竖一瞄,只是点了一下头,没说一句话。我猜,他的心境只那么好,又没美女相伴,更没有新闻记者抢他的境头,说什么好呢?干脆啥也不说。他也晓得,自己是被贬来的,是死里逃生拣了一条小命。面对眼前的一景一物,尤其破烂得没一点看相的岳阳楼,只能沉默。哦,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可惜得很,他读过比范仲淹厉害成百上千倍的文学大师鲁迅先生的这句经典名言。只不过,他果然在沉默中爆发了,并用实际行动体现了一个党员(与欧、范为一党(庆历新政党)的神圣职责:整顿吏治,裁剪冗员,惩治奸恶,肃清民风等等,只差建立海、陆、空军队了。这一系列动作,深得小老百姓的欢心,乃至出现了“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精神气象,就连一向视他为生死仇敌的史学家司马光也不得不在《资治通鉴》里说:“滕京谅治为天下第一。”看来,这老家伙还有点良心,说了句人话。
在岳州短短的三年(1044至1046)里,滕子京拼着老命,扎扎实实干了三件大实事。不管他的动机如何,是做给皇帝老儿看,还是同僚看,或捞点政绩或真心真意想给老百姓解决点实际问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看得见摸得着硬东西在。一是兴建了岳州学宫(文庙),又叫岳州郡学。二是兴修了堰虹堤水利工程。还要他的铁杆兄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散文大家欧阳修同志撰写了《堰虹堤记》。只是,到如今,我不知他老人家修筑的大堤在哪,也没读过欧阳修笔下的雄文。也许,被时光一一冲刷了吧。要说,滕子京在岳州办得最有起色有震撼力的大事,要数重修了岳阳楼。
的确,这座楼是修一修了,旧得不像样子,风一吹,马上会倒,与四周的山水很不搭调。这滕子京眼光很高,调子也高,非要把岳阳楼修成什么“天下第一奇楼”这样一来,把他自己难倒了。比如如何设计、如何施工等等事宜急得他抓耳刨腮、团团打转。后来,连传说中的神仙吕洞宾也跑来帮忙,并把鲁班仙人连夜画的图指往出来往他的办公桌一撂,一转眼,又飞走了。要知道,同为仙人,鲁班最怕吕洞宾,打他不赢,喝酒也不行,只好听吕洞宾的,说怎么做便怎么做。于是,得了仙人支助,一年时间,竟在“不用省库银,不敛于民”,而取之于“民间有宿债不肯偿者自愿出资”的情况下,建起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岳阳楼。显然,这是个奇迹,也是另类。他又说:“山水非楼观登览者不显,楼观非文字记者不为久……”现在想来,还有丁点儿道理。于是乎,马上写了封信,画了幅画儿,一并寄给了远在邓州戍边的范仲淹,要他写点东西。因而,便有了貌似大气磅薄而不乏情绪的《岳阳楼记》。可奇怪的是,盛装典礼那天,滕子京先生在一片爆竹喧天声中剪彩后,竟站在岳阳楼上大哭起来,哭得愁云惨雾,连阳光、风儿也在为他打着节拍。甚至,长喊数声,天哪,天哪,天哪……然后,喝了几盅闷酒,提着一管长毫,在宣纸上奋笔写下凄切悲伤的《临江仙》:“……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是的,他是应该大哭一场了,哭天,哭地,哭山河,哭人生的遭际,哭命途多舛,哭官场黑暗,哭皇帝老儿的不讲信用,哭一生壮志难酬,哭老百姓的艰难困苦……一切的一切,郁结于心,只有数声大恸,洒泪长吟,才稍稍感到轻松。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四
当世之人,即便到了现在,也有太多的人压根不理解滕子京那时的心情,甚至有人怀疑他装模作样。还是王勃说得好,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那是怎样的心境?是忍辱负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憋屈,是进也难,退也难的重重矛盾,是浓得化不开的大惆怅,是只能拽着自己的一条黑影在仕途上踽踽而行、唾面自干的大孤独,是孤愤的排遣,是大痛后清醒与顿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也是道和岸的方向。
躲闪不及的猫
文/李新文
一
那一刹,我像十足的刽子手,愤怒的火焰在眼睛里熊熊燃烧,“呼啦”一下拖着一头尖锐一头粗壮的木棍扑向那只貌似犯错的猫时,又开始后悔了。其实猫的过失,并不足以激起这样的愤怒。
但,我还是拿起了棍子。
不久前的一个早上,门一开,钻进一咕噜儿的冷风,一同钻进来的还有一只猫,浑身脏兮兮的,卷着的毛发儿稀稀拉拉。猛一瞧,像个怪物。首先,看见的是那双饥渴的发着绿光的眼睛,依次是细得仅一溜儿的脸,瘦骨嶙峋的身子,耷拉着的尾巴……它的眼神里充满疲惫、饥饿、孤单,甚至深不可测的无助。一瞬,张开细细的牙齿,有气无力地喵了一下。这声音,低哑、潮湿,并带着一股浓烈的霉味,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突如其来的叫声,把我吓了一跳。它用渴求的眼神打量着我,并摇了下尾巴,好像知道我没有多少敌意,并窥探出我软弱的内心。而我放眼一望,发觉从家门口到地坪上现出一条湿湿的印痕,一直延伸到马路下的涵洞。不用说,猫是从那儿走过来的,说不定在寒风里泡了一夜,那浑身颤抖的样子,说不出有多揪心,仿佛我的一颗心刹地被无言的凄凉填满。料想,这是只流浪的猫,有着无法猜测的经历。大清早,一只猫的出现,让我始料不及,并无所适从。可老婆说狗来穷猫来富,养着吧。这么一说,不好推辞。流浪的滋味,我曾领教过,一点也不好受。稍不留神,便让四面八方射来的异样目光和陌生的表情包裹着,把你脆弱的心理防线连根拔起。我的第一反应是赶快盛了碗饭放到猫的跟前,让它饱吃一顿,以解饥饿之苦,并把一旁的狗赶开。猫得了我的支持,舌头一卷,一阵工夫便弄得碗底朝天,以致我家的狗涌出不少羡慕。然而,这猫一日三餐吃饱喝足后,不是在草地上嗅嗅花草、逗几下蝴蝶,便是打着哈欠在太阳下睡懒觉,做它的一枕美梦。天一断黑,却又一溜烟溜进对面的涵洞。这才发觉,是只彻头彻尾的懒猫,不止跟我家的狗抢食,还“咣当”把阶基上的饭碗弄进水沟给打破了。这下,点燃了我的怒火,提着棍子一阵猛打,并骂它遭天杀的。它躲闪不及,挨了我一下,一声怪叫逃得老远。
这样的表现,刹地让我的怜悯之心打了5折。
掏心窝子说,我对猫没有半点成见,反而有所偏袒。说穿了,这样的心理多半与我乡下的二叔有关。一来他是我爹的兄弟,大家伙都管他叫猫爹,二来他的命苦,却又硬得很。还别说,这老头儿瘦得像一刀排骨肉,两个眼窝子俨如塌方的土洞。我老在想,倘若伏在地上行走,还真像只瘦不拉叽的猫。听说猫同狗一样有九条命,不知是真是假?倒听我爹说,他生下来时像只要死不活的猫,嘴巴一张一噏,差不多只剩下一口气。那时,我爷爷心酸得要命,眼角噙满了泪花,长叹一声,终于手一挥,要人用箢箕装着拿到荒山野岭,埋了。可不曾想,半天后竟让一只黄狗叼回来,不半晌,又奇迹般的活过来了。他的命还真硬。有一回,爬到丈高的李树上摘李子,脚一踩空,哗啦,落到墈下的水沟,跌断了几根排骨,痛得哇哇大叫,却没有死。大集体那阵,谁都不愿去冰天雪地的吉家湖修防洪大堤,他却第一个报名去了,还打着赤脚跳进齐膝盖的水里捣土,冻得腿肚子像发胀的火腿肠,一个长冬,竟没被冻死。又一年,麻着胆子开着生产队的拖拉机一路蹦达,稍不留神,轰,翻进丈深的观音桥下,扑起大片的水花,险些遮天蔽日。大家伙风忙火急围上来,手心里捏出一把汗,以为这回死定了,可一眨眼他却从水里爬了起来,还露出一脸傻笑。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事,那一刻,吓得我变了脸色,差点喊天。中午,我在老家的地坪上,用手抚摸着他脊背上一条条凹凸不平的伤痕,两眼发酸。不由暗想,这不规则的肌肉下到底隐藏着多少力量,能容纳与忍受这么多人间苦难和生命的轨迹。恍惚中,一个形同猫一样的人在日子里穿行,瞳孔放射出的光让人难以琢磨。可我不解的是,到底这光照亮了他的日子,还是日子罩住了他的脚步?
这天早上,我把那只馋猫追得嗷嗷大叫时,二叔的身影突然伸进地坪,并且,以极快的速度覆盖我的身体。一刹那,我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抬头说二叔早。不料,他敞开猫一样的薄嘴,抛来一句:欺负一只猫算啥本事!语气严肃得不带一丝水分。我一时语塞,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加以反驳,但猜到了他来的目的,肯定又是向我借钱。他向我借钱成了习惯,可借了钱又不大做正用,要不打酒喝,要不牌桌上输个精光。日子一久,多少有点烦他,但碍于情面说不出口。我看出了他的用意,无非想用猫的话题来击垮我的心理防线,以便进入下一个程序。附近面馆里吃米粉时,我看见他埋头唧吧唧吃面的样子,比那流浪的猫还凶猛。我低头问,要多少?这一问,他的身子矮了下去,几近吃吃的说:就一仟,学、学驾照……连结结巴巴的声音也矮下去,低于桌上的面碗。这情形,老让我想起那只神情缩瑟的猫。我用极快的速度摸出十张票子,又以极快的速度往他手里一塞,生怕被不远处的老婆看见。
二
猫的生命里,老鼠自是它的宿敌。
鼠的体形、眼神和稍纵即逝的速度,往往又超过一只猫,或许是常识的反叛,乃至悖论。
那年,我在107国道旁砌了一栋房子,对面是驾考中心和驾管所,打理着机动车驾驶考试以及证照年审、换新等事宜。庞大的楼盘影子射过来,与我的房子遥相呼应,成了引人注目的场。日里看它,与白晃晃的阳光,杂沓的人声、车声,交集着,融合着,像个人气不错的闹市。夜里,马路两旁的路灯又用它齐刷刷的光亮把白天的气氛悄然延续,牵引各种事物的到来。春天一到,老鼠也来了。一只只在马路边的沟槽里、路面上或我家房子的周围出没,把贪婪的目光和声音放射出来,窥视着这喧闹的世界。声音交织的时间里,我闻到了老鼠的气味,从门前的空气里飘过来,一绺一绺渗入脑子,压迫着我的神经,让人分明觉得日子的颜色在变化。一天中午,去围墙边拿柴,猛地闪出一条鼠影,灰黑的身子呈直线运动,仿佛水墨画里的皴法。其实它并未走远,兴许躲在某个角落里正用两只眼睛打量着我,或分析我的想法。可能,我在它眼里,是只似猫非猫的东西吧。而我,不由生起一丝警惕。
警惕慢慢加重。晚上10点打开电脑刚写一排字,唧唧嗦嗦的声音骤然响起,急切、杂乱、恐惶得像黑色蝙蝠的悲啼。对,是老鼠在叫,而且频率慢慢加快,让人忍无可忍,我只好大吼一嗓子,那叫声马上失消了。可没一会,唧唧唧,唧唧唧,天女散花般的纷纷扬扬。这声音抛进我的耳朵,拉锯似的难受。该死的老鼠,忍不住又骂了句。整整一夜,被折腾得晕头转向。
这样一来,我更坚信老鼠是夜的潜行者,向人类张开了饕餮的牙齿和狡狤的眼神。先前,看过一部叫《食人蚁》的电影,成群结队的红蚁踊出来,铺天盖地,人一碰上,群起而攻之,到最后只剩一堆血肉模糊的骨头。这红蚁喷射出一种腐蚀性极强的毒汁,哪怕再硬的钢铁,也会化为一滩铁水。对于老鼠,我了解不多,只知它带有一种叫鼠疫的病菌,一旦扩散,会杀人于无形。
心平气和接纳一只猫,是几个月后的事。那天,儿子在老家的堂屋里跟一只出生不久的猫混熟了,那猫白得像雪,瞟一眼,让人陷入迷幻,与黑的事物一比,走向两个极端。
这猫给儿子带来了快乐。日里,他把猫的两只前脚捏着,一会儿放在地上摆弄各种姿势;一会儿移到桌上把他的小脑袋与猫拱在一起,要不还做几个鬼脸。夜间,与猫一同入睡,可没几分钟,猫却悄悄回到原来的位置。这猫的出现,逐渐消解我对先前那只懒猫的成见,以至给这白猫取了个“小白”的名字。小白听话,也爱干净,要它别把尿撒在屋里,果然尿急时走向菜园旁的泥沟,一如害羞的少女。最放心的是,我在电脑旁写文字肘,它蹲在桌下,不语不动,可能在想它的心事,那种安静,恐怕人也难以做到。
猫在阳光里生长,鼻孔里容纳了不少气味。首先是阳光和花草的气味,然后是老鼠的和人的气味。阳光花草画儿一样映入它的脑海,成了不错的写意。一天早上,我看见它蹲在一堵围墙上,把目光盯在墙角的一个土洞里,盯得极紧。它的目光织成了一张网,哪怕一只苍蝇的举动也了然于心。不用说,它闻到了老鼠气味。这气味可能是从鼠的嘴巴或一泡尿里发出来的,但猫已进入备战状态,稍有动静,即刻全线出击。一堵生硬的墙,因了这白云般的猫的点染,刹然生动了,有了恰到好处的画面感——白与黑,明与暗,动与静,形成鲜明的比照。两种截然不同的色块里,光与影在哗哗流动。至此,我无可否认一只猫具有超乎寻常的绘画能力。
我家的猫开始捕鼠时,它的瞳孔里也映出另一幅画面:一个个背着挎包的人,站在马路两侧,拿着一张张印有表格的纸在风中晃动,像挥舞一面面旗帜。它不知这些人在干啥,为何要背挎包?它的视线里出现一台车和一个陌生的面孔,便有两三个“挎包”一涌而上,没头没脑蹦跶几句:检车吗?换证照吗?像一群箭羽射向同一个耙芯。这是行话,它听不懂,但一旦被逮着,准会有人从挎包里掏出笔和字迹了然的表格,身子一矮,在膝盖上写着什么,那模样,显得很有文化,如此张罗一番后,箭一样冲向西边的业务大厅。这些环节,对一只年轻的猫而言,既陌生,又疑惑,在脑子里云缭雾绕。显然,它没有错,刚涉世才几个月,就算有捕捉一只老鼠的思维和眼光,也无法看清狡黠的人心。不一会,又看见一群挎包在追赶着一辆小车,跑得比老鼠还快,脚片子扑起的灰雾在风中弥漫,直到那车跑出很远,才收住脚步,仰头直喘。诸如此类的动作,不知猫作何感想?或许,它压根不知这是眼下流行的“了难”方式——代办车辆证照业务的技巧。以它的经验来看,白天是该休息的,只有晚上老鼠偷吃食物与捣乱时,才偶尔出手。不曾想,马路上的挎包们比老鼠还凶,一个个穷追不舍,似乎那些远道而来的人成了他们的食物。显然,这是一只人间的猫没想到的,它潜意识地伸出一只脚爪与其中一个“了难”人的手掌一比,小了去了,那人的手一挥,空气纷纷坠落,像在逃离这个世界。
阳光加深了可见度,猫抹了下眼睛,把瞳孔放得很大,分明看见天空下密织着一张大网,像蛛网一样充满了黏性和韧劲,假若有人误入其中,马上被一根根无形的丝儿缠住,一如捆绑的粽子,别想挣脱,成了被啃吃的对象。无形的血,从时间的缝隙里流出来,一绺连着一绺,绘成一幅人间的图画。我家的猫长着一双能洞穿夜色的眼睛,在阳光里注视着,目不转睛,兴许这一切比我看得更加清楚。比如我能从它的视网膜里看见隔壁山春子背着挎包来回奔跑的样子,他把脚板儿甩得很响,像一种欢乐的鼓点,又像在跟时间赛跑。一到中午,准会坐在门前的树荫下,忍不住把口袋里的钱包掏出来,一张接一张数着票子,鲜红的色彩反射到他那肥胖的脸上,漾成一朵朵开心的笑,风一吹,又阳光似的撒落一地。
三
老婆受不了这种诱惑,撅着嘴巴朝我嘟囔:别写字了,也去捉几条鱼看看。我问捉什么鱼?嗨,蠢宝,还什么鱼,逮人“了难”沙!她说得理直气壮,一吐一个字,仿佛马路那边堆着一座金山。哦,明白了,马路上的挎包族把外来人当成了一条条鱼,他们成了理所当然的渔夫或猎人。终于,拗不过老婆的软磨硬泡,只好硬着头皮背着挎包上了马路。那一刻,忐忑,惶恐,窘迫之类的词不再躲躲闪闪,以飞快的速度一齐向我袭来,骤然又变成一群咬人的虫子在我身上撕咬,无法抵挡。甚至,感觉到头顶上的阳光也像一把把尖刀,在刺向我的身体。那会儿,不知我家的猫看见我的窘态没有?下意识地觉得我也成了挎包一族。其实是可以离开的,却不料眼球被一个陌生的面孔牵住,怯怯的近乎口吃的问:换驾照吗?谁知我同学陈大仲比风还快,一下黏上了甩也甩不掉。这是个老手,不一会便把新证换了出来,太阳一照,散发着黑色的光亮,兀自成了“了难”的符号之一。我分得80块,他却400多。他还说,这么简单的事你也办不好,只配做夜猫子。我被抢白得不行,也突然发觉,我对这同学陌生起来,彼此隔着不短的距离,就像那个陌生的汉子对这里的空气一样陌生。我在陌生里站立着,陷入从未有过的沉重,那种憋闷和内心的歉疚汹涌而至,压得浑身的骨头吱嘎作响,甚而觉得我成了陈大仲的帮凶。那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青面獠牙的老鼠在黑夜里穿梭,却被我家的猫追得无处藏身,一下从高处摔下来,差点把骨头跌散。一会儿,我的灵魂又从体内跑出来,飞到空中,在一次次喊着我的名字,似乎躺着的肉身不是先前的自己。
重新回到电脑旁时,二叔学起了汽车驾驶。那天,他在我的地坪上说,不拿到驾照不是人,语气坚定如一块岩石。但凡住在附近的人,多少对考驾照有所了解,掐指算来,有四道关口要过。第一道是用电脑考驾驶理论,90分才算过关。二叔呢,小学一年级肄业,想想,这不是要他的命吗?即便退一万步去“了难”,也未必成事。暗地里,不由为他捏了把冷汗。直到一天下午,老婆告诉我他一连考了10多次都不上20分,连选择题也是猫咬蚊子——误打误撞。我笑得肚子发痛,而每次见他一脸黑着从考场的水泥梯级下来,总有两三个背挎包的家伙围上去问,了难吗,包过,包过,不过不是人!我的心悬着,生怕一不小心他被掉入无形的陷阱。
许多个夜晚,我在电脑里敲打着一个个文字,只有在文字里我才感到生命是活的,将先前的负疚感慢慢稀释。这样的夜,加上身边有一只白猫陪伴,更让人觉得静谧,干净,从容,似乎离喧嚣很远,与上帝很近。
四
第二年的春天好像是从猫的眸子绿起来的,门前花草树木的颜色与猫儿的目光一个高度。那天早上,门一开,二叔又奇迹般的出现了。他总是猫一样神出鬼没,速度很快。此刻,他的手袖着,脸上展开一抹笑容。不经意间,掏出一本驾照在我眼前一晃说,没骗你吧?我没看出自已的惊讶,却看见他的皱纹里淌着数不清的兴奋。打开一看,照片、证号、印章、发证单位等等一样不少。我问,咋来的?考的。我总觉得他的话有点暧昧,不禁淡淡一笑。也许,怕我掀了他的老底,半晌,终于神神秘秘告诉我,外地买的,花了整整一万块。看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我把嘴巴一努说,去那边的微机上查一查吧,看看真假?顺着我说的方向,他的脚步渐行渐远,一晃消失在阳光的尽头。
我家的猫起得很早,白影一闪,不见了。阳光却同奔跑的车声、人的脚步声,一股脑儿从马路那边走过来,将我的思绪连在一起。那会儿,我正打开电脑写下几行字,忽然那边传来几声公猫的长唤,像传递一种春天的讯息。我家的猫是少女猫,越往时间里长,愈显出迷人的姿态。此刻,它被情侣的呼唤包裹着,不能自拔。情不自持迈开雪白的腿脚走向马路,一践春天之约。然而不曾想,就在它满怀希望走向那儿的一瞬间,一辆黑色小车呼啸而来,那个时间点上,它美好的身段连同一个春天的梦想被滚滚而来的黑色车轮给辗碎了,化为一把齑粉,刹地招来一群挎包们兴奋的惊呼。那一刻,它来不及用它的语言告别门前的花草和翩跹起舞的蝴蝶,告别这阳光充足的人间,便淬死于一场车祸,它的年轻的带着体温的血流出来,蛇一样蠕动,刺得阳光晃了几下,也把那只公猫刺激得嗷嗷大叫,像一种痛彻肺腑的哭泣。我家的猫做梦也没想到这声音嘈杂的马路成了它生命的终点,就如我无法穿越那不可琢磨的生命线。或许,这条马路是许多生命的盲区。一年中,总会出现不少的祸端,一个血腥事件刚从时间里落幕,马上又有一个流血的场景上演,层层叠加,年年积累,重复着危险的动作。有形的无形的血,相互渗透、浸漫,让一条马路呈现出斑斓的色彩,甚至融为一方天地的生命气场。现在,我家的猫以它年轻的血为代价罹难在赤裸裸的阳光下,又一次成为不少人的看点:它的眼睛睁开着,瞳孔里倒映着阳光、树木、空气、肇事者以及大片挎包们的影子,显然,这是它最后的收获,乃至永远的收藏。不可否认,我家的猫成了马路上的血色符号,直叫那些黑压压的挎包们兴奋得合不拢嘴,像在设计一场“了难”的预案。凝固的空气里,红与黑交织着,角逐着,仿佛写在日历上的两道刺眼的颜色。不一会儿,他们果真在与肇事者理论,以2000元的价格进行“了难”,粗大的吼叫撞得阳光一块块破碎。在他们眼里,猫的尸骸宛若一件拍品。
浓重的血腥气与争吵声如同两道沙暴旋涡沿着时空推进,传入我的眼睛与耳朵,刺得我直打哆嗦。拔开人群,瞥一眼我家的猫血染春天的镜像,大吼一声:我家的猫死了,与你们何干?!然后是沉默,比哀伤还重的沉默。无边的沉默里,我小心翼翼将猫的尸骸捡起来,恍若拾起一张被风撕碎的书稿,然后踮着脚挂在门前苦楝树的枝桠上,力图高过人群,让它不瞑的瞳孔注视着这方天地,据说死去的猫挂在树上,它的灵魂能在时间里得以安顿,不知是不是真的。
那夜,满耳朵尽是猫的叫声,孤独、惆怅得让人的脑子一片混乱。打开电视,不料也显出一副血色镜头——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头儿从屋顶跳下来摔死了,身子扑着,白花花的脑浆洒了一地。这是现场报道,主持人说,他死于一张伪造驾驶证,千万提防上当受骗。我不敢再往下看,脑袋里一片混乱,这时手机响了,是爹打来的,说二叔跳楼自杀了。一切在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我的电动车风一般朝着老家的方向疾驰。一路上,不少猫的叫声灌进耳朵,像小儿的啼哭,尖厉、凄切得如一块块暗黑的夜色,倏忽间,连成整体。见了二叔最后一眼,他的面孔一片模糊,眼睛却睁开着,似有许多话要说,但我听不见了。而我看见的那本证照被撕得七零八落,俨如撒在地上的纸钱。这才明曰他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押在这本假照上。我无话可说,只有黑色的痛在向全身漫开,然后一寸寸深入骨髓,那种深入,有着刀尖一样的锋利。返程的途中,我走得很慢很慢,老觉得二叔瘦长的脸在眼前晃动。一会儿,出现了。一会儿,又隐去了。骤然想起这个有着猫一样命硬的人,经历了那么多折腾都站了起来,却终于没躲过一场无形的算计。或许,那看不见的刀太过锋利,让满世界的猫儿招架不住。
夜被幽深的黑色填满,看不到尽头。风,从门前的苦楝树上吹来,发出丝丝缕缕的啸声,我疑心那是猫的灵魂在呼号,用所有的力量丈量着夜的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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