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夫一行几人来我家串门,说是串门,实是奉二姑旨意看望童年失去双亲的父亲,常年趴炕不起的病号母亲,和她认为可怜的四个孩子。二姑多次与别人念叨,哪天我父亲背包罗散地领着四个未成年的没娘的孩子,出现在二姑面前。二姑的担心不是没道理,母亲一直病着。二姑时常救济我家,自山沟里的小火车道儿上跑了货车,二姑的帮衬多起来。山沟里气温低,粮食作物不生长,菜蔬类成熟的也不多。二姑家自产的小米子、黄米面、饭豆、土豆、大白菜,统统装进火车,被运到山沟里,搬到我家。小米子、黄米面、饭豆到了我家,没少一粒,土豆、大白菜早烂成泥巴。不知为什么,货车、拉人的小火车、载原条的运输木材的火车,几天就脱轨,有时还下到路基下。父亲经常半夜回来,去救援了。山沟里唯一通向外面世界的小火车是山沟人的盼望和生命线,救援小火车当属山沟里的天大的事。救援不及时,商店被抢购一空,孩子多的人家就得饿肚子。救援的事一声令下,林场、学校、工区养路段,家里男丁,一呼百应,像奔赴前线一样。
有时,我半夜醒来,朦胧中看着父亲疲惫不堪的身影,心里美美的,过不了几天,货车又要到了,能吃上滚圆通红的沙果和粘嘴即化的白砂糖了。
我家门前上坡几步远,横着小火车道儿。两条细细的铁轨伸向远方,载着我童年的梦。不知道小火车道儿前方再前方,是什么?
每每出来玩,就是和小火车道儿打交道。压洋钉子和石子,洋钉子、小石子整齐地摆在铁轨上。俯下身,趴在铁轨上,耳朵贴上去,听风穿过小火车道儿异样的声响,呼,呼呼,呼呼。如果听到咕隆咕隆的声儿,准是货车要到了,我们赶紧撤离小火车道儿,站成一排,等着货车的到来。一两分钟,货车风一般呼啸而去,威武神勇。我们的头发凌乱飞起,衣服鼓着大包,一股劲风逼得我们连连后退,倒灌嘴里几口凉气,上不来气了,使劲眯眼睛,张开嘴,定下神,看看我们的战利品。铁轨上的洋钉子变成小刀,石子成了粉面,合我们的心意,可以过家家了。得意的我们,早忘了躲车的慌乱。
歪歪斜斜的身影,一个接一个,我们歪歪斜斜地走在铁道儿上。看谁站得稳,走得快,跑得远。我最羡慕小玲穿的黑烫绒的平底胶鞋,商店买的,轻巧,平稳。我的是母亲带病给我纳的不带花纹的布鞋,穿久了,鞋底磨出亮光,站在铁道儿上,不稳,有时站上去了,没走上几步,哧溜,鞋滑下来了,盼望母亲也给我买一双公家的胶鞋。
查枕木格子我不逊小玲,单脚双脚,在枕木上变着花样,一跑跑出好远,跑得再远也跑不到小火车道儿尽头。跑啊跑啊,跑不出大山,一座连一座;蹦啊蹦啊,蹦不出朝夕相伴的白桦林和不知名的花草,一片连一片,一簇又一簇。
累了,坐在铁道上,随手投石子,看谁的投得远;摆弄手指头,看谁的编的动物像。渴了,铁道儿旁种有一大片卜留克,我们彼此看着,示意开拔。力气大的伙伴,撅着屁股,将卜留克叶子拢住,握紧,啊,牛劲上来了,连三个回合,几个趔趄,卜留克被连泥带土地薅出来。伙伴学着大人的样,把卜留克高高举起,摔在铁道儿上,卜留克开缝儿,磕一两下,卜留克四分五裂,抢!小伙伴抢到了自己的那份,白质白瓤,水灵,咔嚓,嘎嘣,狗啃狗头的声音,满嘴泥巴,衣服袖子一抹,完事,解渴了,解饿了。我们歪歪斜斜的身影,扎煞着胳膊,又走在铁道儿上。
夏天是母亲身体最好的时候,借着万物复苏,她也能欢实些日子,能下炕下地了。全家去火车道儿的树林里,带上麻袋,采猪菜。父亲借了小平车,载着我们。小平车,简单便利,四只铁轱辘,铺设枕木和木板,靠人推在小火车道儿滑行。小火车道儿旁的猪菜多得很,黄瓜香、鸡爪子、车轱辘、老头爱、小灰菜、猪牙草。荠荠菜是猪的最爱,上食,上膘有营养。父亲卷起裤腿,下河打捞,嫩绿水灵,塞进麻袋,小水流直往下淌。
几个小时,几麻袋猪菜,扎嘴,上了平车。车身重了,给它点劲,它跟着上劲。跑的比空车快许多,滑不去上坡,我们从车子下来,一起推车。父亲握着短粗的棒子,遇下坡车太快时,父亲用棒子伸到车轱辘,别住车轱辘,控制车速,有时他的两脚也在控制,一脚抬起,一脚蹬着枕木,时慢时快。呼呼的小风和嘎登嘎登的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像一曲曲山歌。
不知何时,父亲大喊:“不好,火车来了!”我们听父亲这一喉咙,不约而同地向铁轨两边张望,哪有小火车的影儿。可我们不敢怠慢,父亲的严肃是不多见的。我们快速提了秃噜从麻袋上骨碌下来,父亲解开绑麻袋的绳子,他麻利地把麻袋堆下路基。窟咚窟咚冒着滚滚白烟的原条车从东面驶来,近了,更近了!父亲不知哪来的力气,平车的沿铁轨的面被父亲高高举起,倒立了起来,高过父亲的头,四个车轱辘快速转动,父亲停顿一下,颠了颠,一道力劲,平车翻过身,四角朝天,咣当,车砸在路基旁的一棵粗壮的树上,父亲抽身闪出铁道。我们的心紧缩着,看着四角朝天的车轱辘缓缓停下来,一动不动,紧缩的心平复了不少。原条车长龙般的身躯,威风凛凛地向西飞奔而去。
父亲母亲常因为这事自责,要是遇到不测,可还了得,即使百年不遇的事。我们感激佩服父亲,父亲的机敏和力量。他说过,是他的工作经验救了我们全家,他是巡道员,常年巡走在小火车道儿上,敲敲打打,几百米外的火车声是躲不过他的耳朵的。
有一件事,百年遇到了,山沟里人提起就会不寒而栗。我们家一趟房的孙大娘,几十年来,红肿着眼睛,悲悲戚戚。起初,母亲对这事牙口缝没欠过。我们再大些,才知道孙大娘悲戚的原因。
孙大娘二闺女,三岁多。孙大娘解手,她二闺女磨磨蹭蹭地爬出了大门,爬到了小火车道儿上。孙大娘从茅房出来,二闺女不见了,只见一大帮人围在小火车道儿上。孙大年挤进人群,孙大娘昏过去了。二闺女的碎花衣服和一大滩血,小手,小脚。母亲也在场,用山里人听不懂的蒙语对父亲说,把家里的新褥子拿来。这个新褥子是打算给我家老五,母亲坐月子准备的,后来老五出生几小时就夭折了。孙大爷赶来了,拾起二闺女的遗物遗留下来的,用新褥子包裹好,踉踉跄跄地走出人们关切怜悯的眼神,埋在了大山里。
母亲惊吓过度,多年来从噩梦惊醒,嘴边的话,“火车来了!”母亲是盼着火车来呢,还是害怕火车来呢。几年后,我家搬出了山沟里。
山沟里的一切,如今我记得:几十个学生的学校和篮球场,小火车,小火车道儿。有几次想去山沟里看看,看看那趟房。总归是想法,未能实现。天保工程的实施,森林管护的开启,封山育林,封道绿化。伐木工人、巡道员变成了资源管护员,护林员。小火车成了景区的模特,旅游的观光客人竞相与小火车拍照留影,“阿尔山号”已赫然成为小火车的头衔名字。习近平总书记的“阿尔山的旅游一定能火起来!”的殷切希望的号角,响彻阿尔山林区大地,“阿尔山号”鸣笛声声,已扬帆起航!
林木丛生,百草丰茂的小火车道儿,隐约间,一群小伙子,故意歪歪斜斜,扎煞着胳膊,摇着小红旗,走在林荫小路上,正和旅游的贵宾谈着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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