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二次踏上云南的热土。
麻栗坡烈士陵园是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官兵们最后的栖息地。我在墓地中徘徊,眼眶突然湿润了。我心绪难平,立正,向陵园里的墓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的耳畔响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他说,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人,不是幸运者,是幸存者。而幸存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官兵们的鲜血和生命。说实在的,我不是想卖弄军人的血腥,只是单纯地为了祭拜缅怀烈士们。而今,面对没有泯灭的人性良知,我想大声疾呼,我们仍然需要这种精神,即:民魂!
那年,老山轮战后期,趁着作战空隙,千里迢迢前来探望丈夫的妻子陡然增多。父亲一再交待,让母亲和我窝在家里安心等他。可是在部队服役的的小舅执意让我们去。母亲轻拭眼角的泪水,哽咽着,不是不想去,我是怕给他添麻烦。小舅在院里来回踱步,抓耳挠腮,为什么不去?非去不可!母亲经不住他死缠硬磨,叹了一口气,那就去吧。临走之前,母亲抱着年幼的我站在家门口照了一张像。照片里,母亲的脸上挂着泪痕,我嘟囔着小嘴搂紧她的脖子,不肯松手。
我们启程了,小舅领着我和母亲坐上直达云南昆明的62次特快列车。那是我第一次睡卧铺,涉足素味平生的南方。我兴奋、好奇,在卧铺上蹦蹦跳跳。云南草长莺飞,层峦耸翠。撩人的春色挠的我心里痒痒的。北方的山,是雄性的,有阳刚之美,而南方的山,是雌性的,有清秀之美。空气里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夹杂着阵阵花草香,我陶醉了,飘然若仙 。
我以为父亲已在昆明等我们了,可是下了火车,才知道他还在国境线附近的师指挥所里。于是,我们又马不停蹄地坐上了一辆直达文山州的老式中巴,赶往麻栗坡。汽车在弯弯曲曲、凹凸不平的山路上颠簸。颠得我晕头转向,心都要跳出来。父亲得知我们来了云南,心急火燎地刚刚搭上开往昆明的客车。
到了麻栗坡,驻地的两个军官出面接待。我们一路走走停停,看着停战后的萧条景象,心情沉甸甸的。
那时,反击作战已经转为防御性的部队轮战。年轻战士们都钻进潮湿、闷热的猫耳洞里。他们似乎很平静,有的坐着,有的躺着,有的只穿一件裤头,有的干脆一丝不挂,绞尽脑汁对付那讨厌的蚊子。战士们平时除了虎视眈眈地盯住敌人外,就是面对蚊虫、罐头和米饭愣神儿。枪、子弹、地雷、加重手榴弹………出击作战、反袭扰作战、简易通信工具与暗号、布设爆炸性障碍物………谁都不能保证自己第二天早上就能穿上鞋,大家看透了生死。只要不交火,他们就打开军工背着送上来的罐头和自己舍命取来的山间天然“矿泉水”,拼命地吃、喝,泪流满面。“兄弟们吃吧,喝吧,这条命说不定哪天就飞了,趁活着的时候,能享受就享受,别委屈了自己,就是死也不做饿死鬼。”
有一个战士弹着吉他,黯然神伤地唱道:“猫耳洞里,孩子我对妈妈把话说,如果春已过,不见我回还,就别再惦记我,劝妈妈别为我把伤心泪儿落,劝妈妈别难过,儿子是为了保卫祖国......”旁边的战士躺在床上情不自禁地用枕巾捂住脸,呜呜咽咽。
麻栗坡有一个千人左右的烈士陵园,座落于偏僻的山坡上,不蔽风雨。一排排冷冰冰的石质墓碑,上面刻有死者的姓名、籍贯和年龄。豆蔻年华的青年,为了报效祖国,在炮火连天的战争中,把自己的青春、生命,痛快淋漓地交了出去。照片里一个个英俊帅气的小伙子,分明还是稚嫩的孩子。生命如此脆弱,瞬间即逝,灰飞烟灭。
站在我身边的叔叔哽咽地讲了一个故事。时间已过去很久,但整个故事的轮廓我依然还能够清晰地记起来。
有一个叫强子的,年仅十七岁。他高中毕业后,拒绝上大学,铁了心要当兵。那会儿,对越反击战正打得如火如荼。父亲本是部队的高官,要是在和平年代,不但不会阻止,甚至还会助其一臂之力。可他是家里的独子啊,万一遇个不测?无法言说的痛狠命嘶咬着父亲的心,可拗不过他,就随他了。他顺利参军了,却被父亲悄无声息地送到文工团当文艺兵。这使他大为恼火,坚持要调入作战部队,奔赴前线。他终于如愿,硬是靠坚强的毅力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完成超强度超负荷的所有训练科目,雄心壮志地上了前线。战友们不忍心,都劝他在猫耳洞里老老实实地呆着。出击作战,战火纷飞,烽烟遍地。他心急如焚,不顾一切地冲出猫耳洞,却被老兵一脚踹进去。你他妈的不要命啦!一个新兵蛋子还想翻天了?他吼声震天,新兵蛋子怎么了,新兵蛋子也有保家卫国的责任!战友们依然拗不过他。一天,在敌人炮火覆盖高地时,他为了掩护战友,扑了上去,压在战友的身上。炮弹轰轰轰地炸响,崩起了一片红土碎石。炮击过后,战友们“呼啦”地围上来,然而,他已是气若游丝,涂满鲜血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班长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泪眼迷离地唤着他的小名,然而他再也听不见了。悲壮地吼声在山里荡气回肠,给强子报仇!战士们悲痛欲绝,把所有的愤怒透过子弹狠狠地抛向对面。
当时,对越自卫反击战的主要战场是在中越边境。受战火影响,边境的老百姓的人身安全极度令人担忧。但是,部队官兵们满怀激情地坚守,有效遏止了越南军方的屡屡进攻。所以,云南的大后方依然是一派祥和。
待我们返回昆明,父亲已在一家宾馆门口静静等待了。我和母亲一下车,父亲就欣喜若狂地跑上前,迫不及待地抱起我,举得高高的。然后,他俩一人拉着我一只手,乐悠悠地向前走去。父亲在外租了一间民房,喜形于色,我们到家了。我和母亲在昆明呆了整整十天。期间,我第一次在大酒店吃到火锅,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南方与北方的不同。昆明最寒冷的天气是阴雨连绵,平时大多是春光明媚。
如今,翠湖公园里郁郁葱葱的树木高耸入云,似乎能把天空遮住。公园的中心地带是平展展的草坪。孩童们欢呼雀跃地跟在父母身后,脸上洋溢着无比的幸福。
在公园的不远处,有一个校园诗歌朗诵会,一位高中生正在深情朗诵诗歌《妈妈,我等了你二十年》
妈妈
我倒下的瞬间
枪支是指向敌人的那边
儿子没有给您丢脸
妈妈
你空手来的
没有任何祭品
我不怪你
因为你没有足够的钱......
我心里翻江倒海,很不是滋味。我站在树下,晕眩袭来,那个叫强子的,猛地闯入我的视线。外表阳光,内心纯静的他,身着耀眼的绿军装,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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