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律师的关系复原了。我们一同吃晚餐,一同散步、看电视,***的间距为两天一次。我尽量给他满意的服务。他依旧客气地要求我:“能请你再变个姿势吗?……请把腿再抬高些。好的,谢谢。”客气是客气,把我弄痛的事比过去频繁了。不过别去想别的,只去想他添了些激情,更撒得开了。他照例在事后睡去,不紧不慢地打着呼噜。我想,正常的生活多么好,有个男人在身边打呼多么好。存心挑,我也难挑出什么不好来。我时时拿M的话勉励自己:能够凑合,是一种成熟。我要积极地凑合,婚姻,***,当主妇,再去把剩余的博士学分凑合拿下来。有了凑合,什么都可以一桩一桩拿下来;再拿下一份工作,拿下一个大致体面的家庭和社会地位。
这样,我一点困意也没了。我轻轻爬起来,下了床,尽量不打乱这鼾声单调、均匀的节奏。我把***前扔了一地的衣服一一拾起,抱在怀里,一点响动也没有地走出卧室。我在主卧室和次卧室之间的走廊上,穿好衣服。我不知道在半夜三更把自己穿得整整齐齐是干什么。我开了前门,又用钥匙把门锁好,让律师安全地打呼噜。
我只知道我想散散步。我来到亚当楼下时发现自己非主观地想来这里。有七天没见菲比了。我从另一只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夜里的客厅更像个展览馆,每件展品下的照明设备各异。亚当书房的灯还亮着,他还在电脑上设计日本庭园。一股淡香在空气中,是大麻。我不知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据亚当说最后这位罗马尼亚老太太不错,对菲比说得过去。据说亚当事先把监视器摄下的所有磁带都放给她看了,假如这老太太心存百分之一的不老实,看了录像带也百分之百老实了。据说她争取让监视器录下她对菲如何的死心塌地。亚当告诉我,现在看菲比的了,只要她能嗅惯老太太的罗马尼亚气味。眼下菲比还不行,老太太一接近她就开始尖叫和拳打脚踢。这些是亚当前一天在电话上告诉我的。
我的屋原封未动。我不开灯也知道它原封未动。那个手提箱原封未动地搁在床上。我在床沿上坐下来,犹豫之极。我怕菲比影响我“凑合”的积极性。我怕看她熟睡的小样儿:像正常孩子那样闭着眼,垂下两排长睫毛,嘴唇仍依稀保存吮乳的形状。也像一切孩子那样,做或恐怖或快乐的梦,为那些梦而突然出来一些奇怪的动作、表情,就像在胎膜中的那些不可解释的手舞足蹈……菲比熟睡时是个正常的孩子。我却怕意识到这一点。我怕自己意识到那个黑暗的希望:菲比若永远睡去,她便是一个什么也不残缺的孩子。因而我不知该不该去看熟睡的她。我花费了一长段时间来犹豫。
还在我决定悄悄回律师那儿去的时候,亚当出现在门口。楼下的灯光使我们的两个影子不那么黑暗。
“我以为是菲比。我正要去睡,听见这里有声音。”
“我这就走。睡不着,想过来取这个箱子。”我不知怎么感到这两个对面立着的黑影给了我一点感动。就是我们的影子也沟通得不错了。
“能不能不把箱子拿走呢?”
“我和律师还行,基本安顿下来了。”他的影子欲语又止。
“怎么了?”
“我开车送你吧。提着箱子走夜路,不太安全。”他说。“怎么了?”我继续追问。
“没什么。菲比半夜常常会自己跑到这里,摸摸你这个箱子。”下面的话他不必说了:菲比只要摸到这只箱子,她就相信我没走,走也没走远,走远了也还会回来。
亚当的影子看我的影子慢慢走回去,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件短大衣,那件惹出后来连锁后果的红色短大衣,它已不再红得那样绝望,已妥协或放弃了。我接着又取出两件毛衣和一套睡衣。亚当的影子再次出现,手里一只轻软的手提包。他两手替我张着包I21,让我把东西放进去。他果断地拉上拉链。
走到楼下,亚当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坐一会儿。
我马上答应。见他领我向酒吧走去,我说:“还有大麻吗?”
他怔了一怔,我很认真地看着他。不久,我和他在便餐室不声不响抽着同一支大麻烟卷。我没告诉他,这是我生平第一次。
抽的时候,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知道我在想什么。“你是需要菲比的,你知道吗?”
“很可能。”
“不要对自己太生硬。”“亚当,我才三十六岁。”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能够这样对话。我们时常继续的其实是一场尚未开始的交谈。
亚当坚持要开车送我。我说一共一个街口,东西又不重。他坚持说不安全,坚持说他这样放我走是我存心破坏他的绅士做派。我只能顺从了。停下车,他替我把包提到门口,看我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去。然后我们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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