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鹰
一
在接近黄房子边缘的时候,我们似乎就能听到一种破碎的声音,尖锐而密集,直刺我们的心灵。可恰巧就是这种声音的碎片修补了黄房子的残缺,让这座只有两层高的小木楼成为世界上最高的建筑,让法国南部一个叫阿尔的小镇因为这座黄房子不朽光芒的照射,呈现出一种诡秘的色彩而令人仰视。
我却更愿意把这座黄房子看作一位大师心灵的故居。
我不知道紧临著名的罗纳河三角洲的阿尔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但有一点可以让我尽意去想象:这个小镇的人们一定特别喜欢种植一种叫向日葵的植物。或者,根本就不需要他们种植,这种植物就会年复一年自然而然地从这座小镇的每一个空间长出来,因为一位大师早就在这块原本寂静的土地上撒下了满地不朽的种子。
然而,一个令人痛心的事实是,这位傻乎乎的大师还没来得及收获自己种植的向日葵,就聆听着罗纳河波涛的低吟浅唱,从一片金黄的麦田开始起程,踏上了他地老天荒的精神逃亡之旅,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当时异常冷清的阿尔小镇。惟有他用画笔种植的那片向日葵,一直寂寞地守侯着阿尔的那座黄房子。 直到不知哪一天,有人突然被黄房子里的向日葵如同正午的太阳般强烈的光芒刺得睁不开双眼,黄房子紧锁的门窗才被打开。也就从那一刻开始, 曾经像厌恶一只黄色的甲虫一样厌恶过黄房子的阿尔人,不得不抬头仰视这座破旧的小木楼。
二
我这里所说的黄房子便是荷兰画家文森特.凡高的“南方画室”。
我们都知道,“南方画室”是凡高的绘画艺术步入一个登峰造极的高度的耸天云梯。但我却认为,从某种意义上,“南方画室”更是凡高的精神墓穴。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如是追认,凡高生前在黄房子里创作的那些在当时比黑夜还寂寞的画作,其实都是他的陪葬品。它们在凡高饥寒交迫的时候既不能给他换来一件衣服一块面包,也不能给他换来一枚硬币,它们只能忠诚地陪伴这位在色彩和阳光里狂奔而死的穷光蛋不屈的魂灵,静静地沉睡在这座幽深而又辽阔无垠的艺术墓室里,等待人类有一天能给予它们和凡高哪怕一点点温情。
谁也没想到,一旦被开掘,这些陪葬品就以其太阳般炽热的光芒映亮了整个欧洲。
人们终于发现了这批世界上最奢侈最昂贵的陪葬品。
于是,墓穴转眼成了宫殿。
凡高也开始复活。
这就是一位大师的生死轮回?
面对这样的质疑,正在十八世纪法国南方阿尔小镇的麦天里静坐着的凡高用他对生命贯有的热情对我们投以友善而宽容的微笑,而且还带有一点点自卑。
当然,凡高的自卑并不是与生俱来的。
恰恰相反,凡高是一个艺术狂人。在他所接触到的一大批顶尖级画家中,他只认定德拉克洛瓦、伦勃朗、德加、蒙蒂塞利和高更。
凡高的自卑都是缘于他一直就在用色彩的火焰照彻整个世界,而世界却从没看他一眼。以至于后来,他终生最信赖最亲密的朋友高更居然都总想吹灭他那熊熊燃烧的色彩,他能不自卑吗?
三
在法国南方的小镇阿尔,我们至今还能看见凡高的背影,它那投射在被阳光照耀的麦田里的瘦弱的身影,就像一棵被寒风冷雨摧倒的麦子,坚韧而有孤寂。
阿尔注定要成为凡高生命和艺术的最后归宿。因为按照通常的状态,凡高从他的故乡津德尔特步入法国巴黎这样一个世界花都,在这个奢华的世界艺术大都市,他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和溶入主流艺术,也有更多的机会接触来自世界各地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艺术家,他应该很知足了。可是,这个从荷兰北布拉帮特省一个叫津德尔特的村庄里走出来的家伙,却似乎觉得法国的空气都是凝固的寒冷的。他渴望的是故乡津德尔特麦田里的那股清风和那片流动的阳光。
这样的一种渴望或者说怀乡情结,很可能促使凡高随时都会回到他的故乡津德尔特去。然而,这只是我们对乡情的片面理解,可凡高仿佛要故意同我们作对一样并没有按我们正常的推测回到他的故土,而是选择了南方偏远的农业小镇阿尔。
凡高作出如是选择的直接原因,则是缘于一位还并没有什么大名气的非主流画家。
他就是蒙蒂塞利。
我们可能难以置信,像凡高这种连许多主流艺术大师都不放在眼里的艺术狂徒,居然在十八世纪的法国会对一个在当时并没有什么影响力的蒙蒂塞利崇拜得五体投地。
当然,后来的事实可以充分证明,凡高的确是个具有独特眼光和艺术主张的天才。他是在蒙蒂塞利并没有什么名气地位时就那样固执地痴迷于这位法国本土画家在色彩上那浓郁厚重、直抒胸臆的艺术风格的。我们从凡高的一系列画作里,尤其是他的花卉画,都不难看出他在色彩上那种直接将颜料挤到画布上使植物的花瓣枝叶具有实物的质地和雕塑的立体效果与蒙蒂塞利的花卉画艺术那一脉相承的关系。
凡高在巴黎的两年时光,尽管也尝试过各种风格和流派作画,但他始终都没有改变对蒙蒂塞利的追逐。在他在巴黎所画的50多幅包括《向日葵》在内的花卉画中,一直都浸透着蒙蒂塞利色彩的炽热和旋律。蒙蒂塞利的画里有一种最经典的个性,那就是其色彩有着一种火焰般的摇曳和激流般的旋转奔腾。而我们在凡高的《向日葵》里就看到了这种燃烧的激情,在其《星月夜》、《麦田飞鸦》里就聆听到了一种向我们席卷而来的生命与灵魂的旋涡与激流!
正是缘于蒙蒂塞利如此根深蒂固的影响,凡高对这位尽管在色彩上可与德拉克洛瓦媲美但终身都没像德拉克洛瓦那样幸运地成为色彩大师的法国画家始终情有独钟。我们都不能想象,后来成为世界艺术巨匠的凡高在他还默默无闻的时候居然会有如此幼稚的举动,他居然在看到蒙蒂塞利身穿黑绒夹克和白色裤子、戴金黄色草帽、戴一副黄手套、拄一根金色手杖的肖像画之后,会效仿蒙蒂塞利戴上一顶黄草帽去画自己的肖像,而且,还像蒙蒂塞利那样夜以继日地疯狂作画。
非常遗憾的是,凡高对蒙蒂塞利浓涂厚抹的色彩和不跟任何流派或艺术机构接触往来的我行我素的个性尽管达到了着迷的程度,但他们却从未谋面,而且当时的蒙蒂塞利很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位红头发荷兰人在如此崇拜他迷恋他。凡高又何尝不想去拜见这位晚年一直隐居在故乡马塞潜心作画的偶像呢?不凑巧的是,凡高到法国只有三个多月,蒙蒂塞利就在马塞去世了。这之后,凡高对蒙蒂塞利的绘画个性一直就追逐有加。正是缘于对这样的一种艺术本质的追逐,促使凡高总是想找到一片像蒙蒂塞利所拥有的那么一片有阳光、有麦田、有农庄、有乡村教堂、有蓝天、有海滨的艺术圣地。终于,在来到法国两年后,凡高在结识了同样我行我素的高更并与之成为非常亲密的朋友之后,便毅然决然地一步跳出了法国的灯红酒绿,来到法国南部与蒙蒂塞利的故乡普罗旺斯省的马塞十分临近的小镇阿尔。
阿尔也因为凡高而成为一个世界艺术神话。
四
然后我要说的是,如果是蒙蒂塞利成就了凡高,那么,又是高更毁灭了凡高。
我们都知道,凡高完全是受蒙蒂塞利的巨大影响才去阿尔小镇寻找他的艺术阳光和麦田的,因为这里离蒙蒂塞利的艺术精神最近,因为这里拥有蒙蒂塞利从马塞辐射过来的人生光芒和色彩的火焰的照耀。凡高深信自己在这里找到了一块艺术的净土。而事实上也是如此,因为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阿尔创作出来的。
凡高一生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邀请高更来到阿尔,来到黄房子。
不能否定,凡高一次又次写信叫自己最好的朋友来阿尔他的黄房子——“南方画室”,是有其良苦用心的。在法国巴黎时就一直渴望有一个画室的凡高,在来到阿尔之后,就一直想将“南方画室”建成一个能吸引许多画家前来作画交流的艺术圣殿。他知道凭自己当时穷困潦倒又默默无闻的境况,是不可能有人到他的黄房子里来的,是不可能实现“南方画室”的艺术梦想的,因此他便想到了当时已小有成就的好友高更,并想要高更来担任“南方画室”的领袖。他觉得只要高更来到了阿尔,来到了黄房子,其他的画家就会被吸引,就会源源不断地来到阿尔的“南方画室”。
凡高也真是太单纯太善良了,甚至还有些卑微。
这个可爱又可怜的红头发男人其实也早就知道,当时的高更已在他的绘画基地布列塔尼的阿旺桥村疾病缠身,落魄潦倒,而且在阿旺桥那样一个欧洲土著村落,几乎所有的朋友都断绝了与他的来往,更别想得到资助了。只有凡高还是那么单纯地将他视为挚友,在他陷入如此困境的时候诚邀他来阿尔同创“南方画室”。而且,在高更连来阿尔的路费都没有的时候,又厚着脸皮向弟弟提奥求援,要弟弟提奥为其提供路费。
说到凡高的的弟弟提奥,我不能不说,凡高真是一个生活的无能者。可以说提奥短暂的一生基本上是为了这个天才而又弱智的哥哥而活着的,他几乎承担了哥哥所有的绘画和生活费用。而且,凡高到巴黎后,住在提奥家里时,还经常从外面将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捡回来画素描,将提奥的屋子里堆得到处到是这些“垃圾”,为之兄弟俩经常争吵,最终又总是做弟弟的提奥让步。提奥自己就是个画商,居然没办法卖掉哥哥的一幅画,这让提奥也很挫败和无奈。提奥当然知道其中的原因,那就是凡高的画缺少主流风格和色彩。因此,当凡高迷上蒙蒂塞利的画时,提奥非常恼火,因为那样的画在当时不能得到认可,不可能有市场,而提奥是希望哥哥的画早点溶入主流别再孤芳自赏无人问津。他是太希望哥哥凡高早日成名了,成了名就可告别那穷愁潦倒的日子和精神上那异常的痛苦与孤寂了,可凡高就是要跟提奥作对,就是要宁愿卖不出一幅画受穷挨饿,也不愿随波逐流。凡高的画里经常会呈现一种金黄与紫蓝的色泽,那是忧郁的凡高在用他独有的色彩语言诠释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和对于生命的理解。这是一种真正高贵纯净的色彩。无论是他的《星月夜》还是《麦田飞鸦》,我们都不难感知到这样汹涌的色彩的浪涛对我们生命的拍打和冲洗!著名的《向日葵》虽然让世界一片灿然,那也只是他对生命点燃的一支熊熊火焰,而这种火焰也是凡高用他贯穿人生始终的金黄与紫蓝点燃的一种非常极端的幻境与期盼。活在期盼中的生命,必然就会燃烧,连同痛苦与忧伤!
摊上这么个固执而又单纯的哥哥,提奥只有屈服,屈服于一种巨大的亲情和对哥哥凡高的一种伟大而纯粹的艺术精神!
所以,当凡高提出要邀请高更来阿尔的黄房子创建“南方画室”时,提奥依然一如既往地对这位生活上十分弱智的哥哥给予了尽可能的支助。而凡高,就这样用弟弟提奥对自己的支助去支助自己的朋友高更,结果,高更的自私和傲慢却又将这份人间至美的友情彻底肢解了,同时被肢解的还有他的“南方画室”之梦。
五
对于高更的到来,凡高倾注了多么大的热情和期待啊。
尽管靠弟弟的支助过日子的凡高在生活中常常捉襟见肘,可对于高更的到来,他还是破天荒地奢侈了一次。在他租住的那栋两层楼的黄房子里,他将他和高更住的房间刻意装饰了一番。他将房间的墙壁和门都刷成一种梦幻般的紫罗兰色,将木床和椅子刷成了鲜亮的乳白色,在地面上铺上了红砖。
更奢侈的一笔开销是高更的那张床。这是一张核桃木的床,这张床花掉了他三百五十法郎。买了这张床,他手头的钱就不多了,为了节省每一个法郎,他连模特儿都不敢请了,只是对着宽大的镜子画自己的肖像。而且,为了节省买画笔的钱,他还自作聪明地用芦苇杆做画笔。我们现在看到的那些凡高的画中,有些画很可能就是他用芦苇杆画出来的。曾经水灵灵地在某片水域临水而立的芦苇,因为后来的凡高的不朽,而演绎成一种与艺术相关的神圣植物,也只有它们的灵魂,真切地见证了凡高人生的尴尬、窘迫与坚韧。
在等待高更到来的那些日子里,凡高开始创作一组专门用来装饰黄房子的画。他要画一批凝聚着阿尔的阳光色彩与气息的向日葵。法语称向日葵为“旋转的太阳”,而英语则称之为“太阳之花”。 也许正缘于向日葵与太阳这种超越宇宙与大地的哲学勾连,凡高对向日葵居然有一种无法释怀的浓情。尽管在巴黎的时候,凡高就已经画了四幅向日葵了, 但那些向日葵似乎只是寒夜里闪烁的几束火苗。而只有在阿尔,在素有“太阳的故乡”之称的阿尔,在蒙蒂塞利的故乡阿尔,凡高才真正让这些向日葵燃烧成一团熊熊的火焰。尤其是我们在后来看到的十二朵向日葵组成的《向日葵》,已完全摆脱了在巴黎画的《向日葵》系列的那种光和影,而是完全将颜料直接挤在画布上,用金黄的颜料堆砌成一朵朵向日葵,让颜料自身所折射出的光和影来透示一种太阳般的热烈与厚重。
如果说凡高所有的向日葵系列是一部由金黄与淡蓝的色调音符组成的交响曲,而在阿尔的黄房子里的这些向日葵,便是这部交响曲的主题乐章。
然后,一向都玩世不恭的高更便带着一身的疾病和一身的孤傲,于1888年 10月23日来到了法国南部的阿尔小镇一个生意清淡的小咖啡馆。高更来到这家咖啡馆也是凡高在信中自先安排的,因为他就住在这家咖啡馆楼上,他经常下到这个收费最低的咖啡馆来喝咖啡和苦艾酒,与咖啡馆的老板吉诺已经成了朋友。也许,凡高以为在这样一个浪漫的地方接待高更可能显得更加有诚意一些。我们后来所看到的凡高于1888年创作的《夜咖啡馆——室外》和《夜咖啡馆——室内》,画的就是这家咖啡馆。也不知那一天他和高更坐在这家咖啡馆的哪个角落?
六
在高更与凡高在阿尔共同相处的六十二天时光里,真正平和友善相处的日子大约不超过半个月。
初来阿尔,走进黄房子,看到为他布置的住房里挂满了凡高收集的日本版画和他在不同年月创作的不同意味的向日葵,高更还是非常感动的。当然,这种感动里,更多的是一种被人近乎谦卑地尊崇的虚荣与满足。高更有那种宁愿放弃做期货经纪人的优越性生活和妻子儿女漂泊到塔希提岛去做岛民,到阿旺桥村去过隐居生活的洒脱,那是因为他骨子里有一种视艺术为生命的秉性,这一点与凡高如出一辙,这也是他认可凡高的一个重要因素。可是,这毕竟只是一种远距离的相互取悦相互欣赏。真正朝夕相处之后,他们彼此才发现,他们是那么的水火不溶。
表面上看,他们的矛盾是由世俗生活引发的。
可我还是偏激地认为,就算凡高不会生活、不会持家、不会理财,这都并不重要。就算凡高连一盆汤都不会做,高更也不应该指责其像他绘画调出来的颜料一样。一盆汤没做好与绘画颜料有什么关系呢?凡高当然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但一想到自己苦苦盼望高更来阿尔的目的,可爱而又可怜的凡高又忍住了。可这样却更加助长了高更的嚣张气焰,他居然将凡高的画全盘否定了,居然说凡高根本就不适合这种新印象主义的创作路子,居然说凡高画中那些刺眼的黄色简直杂乱无章、单调乏味!
这样的争论让我们不难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他们在艺术上的相互自恋。两个过于自恋的艺术家走在一起,阿尔的阳光和清风都被他们越来越尖刻的争吵搅得一片浑浊。
其实,在这种争吵的过程中,有一种东西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那就是他们对于彼此的相互利用。也许,无论是凡高还是高更,他们的在天之灵对我的这种结论都很可能会深恶痛绝,但我还是要非常不恭地说,他们潜意识中都是在相互利用。
凡高其实早就知道,高更是不能留在阿尔的,尽管他们都在向往一种纯粹的文明,但高更更热衷于蛮荒之野的清风明月,一种原汁原味的自然与人性,而阿尔却并不是他最理想的精神寓所。他只希望高更哪怕只在阿尔呆上一年就足够了,有了这一年,“南方画室”就建起来了,就初具影响了,就会有其他画家关注“南方画室”了。如果按照最初的设想,来“南方画室”居住、创作的画家都要送给提奥一幅画,那么,一年以后, 提奥就完全可以举办一场印象派画展了,他就可以利用“南方画室”回报一直支助他的弟弟提奥了。
这固然是一种既功利又很人性的世俗心态。再纯粹的凡高也不能免俗。
可凡高的这种世俗设想却太幼稚了。
高更内心里根本就没想过到阿尔来是为了同他共同创办“南方画室”,他是来作短暂的避难的,他是来作精神和肉体的短暂疗伤的。因为,尽管离开巴黎浪迹南美洲的马提尼克的冒险行为引起了法国画坛的关注,也使他赢得了一些名气,但荒岛生活中的经济状况却让他过得并不如想象的那么春风得意、自由自在。即使后来辗转到了阿旺桥村,他的日子过得也每况愈下,而且还患上了肺病。这时的高更正需要帮助,而凡高的邀请恰好是雪中送炭,何况凡高已经说服其弟弟提奥每月买他一幅画呢?
这就让我们不难看到高更那装满艺术天赋的大脑里所潜伏的自私和世故。
一个天才艺术家的另一面已然暴露不遗。
而凡高,却为了他的“南方画室”,竟然在与高更为艺术和日常生活的争吵中尽量抑制自己尽量作出让步,哪怕是在被高更气得暴跳如雷的时候。甚至,为了讨好高更,他还试着按照高更的意愿去作画,可依然没有得到高更的肯定。
这同样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位伟大的艺术天才的另一面:委琐与卑微。
我们不能不为凡高痛心和心痛!
当然,凡高并不是个怯弱的男人,他在高更面前所有的隐忍都是缘于“南方画室”,他几乎把对“南方画室”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高更身上了。他把高更当作一根支撑“南方画室”的顶梁柱了,他惟恐一不小心就会撞到这个柱子,使“南方画室”化为乌有。在法国南方的阿尔,“南方画室”的乌托邦梦想就像一颗炽热的太阳一样悬在凡高的头顶,令他仰视又一直压迫着他自由高贵的头颅。
可是,这颗太阳最后还是陨落了。
七
我们可能难以想象,我们今天看到的这幅著名的肖像画《割掉了耳朵的自画像》,居然是一位对生活那么坚韧那么热爱的天才画家肉体与精神自虐的逼真复制,那委实就是一个天才在极度愤怒与疯狂的活标本。画面上那张痛楚扭曲而又潜藏着深切的宁静的面孔,似乎能让我们触摸到一种干瘦而粗糙的肌肉的永恒存在。
我不知道高更在读到这幅《割掉了耳朵的自画像》之后,这个直接导致这幅画的产生的家伙内心会有一种怎样的震撼!他会不会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怀想他和凡高在一起时那让他终生难以磨灭的六十二个日日夜夜?会不会回顾他一次次用最尖酸刻薄的话语否定、伤害这位单纯善良的朋友的画,一步步将他气得发疯发狂的全过程?我想,如果高更还有一点良知,他是不会忘记自己在另一个天才身上犯下的这种罪过的。尽管那完全是一种对艺术各自偏激引发的争执和他固有的玩世不恭,但他却无法以任何艺术的名义来掩饰和开脱他对一位单纯而固执的朋友的致命伤害!
凡高在极度的愤怒与疯狂中割下自己的右耳的时候,其实就已愤怒地割掉了他对高更的那份朋友温情和对“南方画室”的梦想。那一割,就像是要割掉麦田里的一株有毒的杂草,就像要割掉这个世界所有令他厌恶和绝望的噪音,就像要用毁灭自己的听觉来毁灭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种美好或恶俗的话语,只想让色彩在内心激荡与澎湃……
漂泊在色彩的河流里,凡高环顾这条河流以外的世界,已然再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世界在他的视野里旋转,阿尔的阳光、麦田和向日葵便成了一个湍急的旋涡,使一直深深地博爱着这个世界又一直缺乏溶入这个世界的能力的凡高头晕目眩。这时,他才对蒙蒂塞利的画中那单纯的亮丽与奔涌的色彩旋涡有了更深层的颖悟。在一种疯狂的清醒和清醒的疯狂中,当凡高被强行送进精神病医院之后,黄房子已然成为他内心的一堆精神碎片,只有故乡津德尔特,一直在他的脑子里不断地重现。津德尔特自己家中的每一间老房子,村庄里长满石楠树的每一条小路每一个空间,金色的麦田,菜地里的每一种植物,还有墓地、教堂和那棵守望墓地的高高的银叶相思树以及树上悬挂着的喜鹊窝……
在精神病医院这种对于故土的怀想,其实已经预示着凡高对于生命中终级意义的梳理。尽管已经割掉了一只耳朵,但他还是无法拒绝一些尖锐的声音的侵犯,还是无法拒绝对于世界的聆听。只有故乡津德尔特风吹麦苗的清音和教堂里吟诵“圣经”的音诗才有可能让他回归真正的宁静。
然而,还乡比离乡更难,因为肩负着对故土太多的重荷。生前的凡高几乎是一无所有,他无法衣锦还乡。在这一点上,凡高跟我们有一种人性中相通的东西,跟我们一样心怀一种小小的虚荣。
于是,他便找到了另一条回归之路。
他走向了他人生中最后一片麦田。
1890年7月27日,这一天依然阳光灿烂,正是作画的好天气。可是,这一次,凡高却只带了一把手枪,而忘了带上画笔。他要用这把手枪描摹他37岁人生中最震撼人心的一幅画。
其实,在自杀之前的一个星期,凡高已然用他的终生绝笔《麦田飞鸦》向我们预示了这种意味。
我虽然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在生命终结时的前几天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状态,但我可以肯定,文森特。凡高在选择自杀之前断然不可能浑浑噩噩,他绝对的比他生命中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绝对的清楚他在生命行将终结的时候最想画的一幅画应该是什么。
那就是画出自己灵魂投射在天空中的幻影。
画出灵魂悠长的尖啸。
麦田到底是什么?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在精心呵护又在肆意践踏的一种植物。它笼罩着我们的每个空间,曾经碧绿、曾经金黄、曾经衰败过。我们似乎一直就在这样一片麦田中神游飘荡横冲直撞,一直就在这样的一片麦田里聆听和驻守,直到有一天,我们和这片麦田一起荒芜。
我们可怜可爱可敬的凡高,他在麦田的上空歌唱、盘旋了37年,居然还是在飞得精疲力竭的时候像天堂的上空坠落的陨石一样坠入了麦田的旋涡。在下坠的过程中,他还没忘记抬起他沉重而又不屈的头颅,望一眼阿尔小镇上那座精神故居——黄房子。
载《广州文艺》2008年第8期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