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童年记忆中,外公床前总不离两个铁罐子,暗红色,各贴一张膏药,分别写着“索密痛”、“土霉素”。外公常吃,外婆常提,给我留下异常深刻的印象,以至有天夜里,我做恶梦,梦见“索密痛”、“土霉素”化身为两个红衣小人来追我。醒来一说,外公大笑。
贴在铁罐上的膏药来自于“麝香虎骨膏”,也是家中必备之一,一撕便有股浓郁的药味直冲鼻管,又苦又稠又醒神,使人爽然肃然。《红楼梦》里凤姐、晴雯都用过膏药,不是治风湿的虎骨膏,是贴在太阳穴上治头痛的,晴雯病补雀金裘时应该还带着它。具体什么名字书里没说,贾府唤作“依佛哪”。以此观之,“洋药”东来,历史是很悠久的了。
“索密痛”和“土霉素”已经不大见得到。“失传”的当然也不止这两种。我曾喝过半年多的“复合维生素”而今也绝迹了。那药水明明是甜的,闻着却想吐,虽然想吐,又不得不喝。好在这番辛苦没有白费,经过我的坚持不懈,“病”终于好了。说起来这个病纯粹属于自找。当时才六七岁,看上去文静听话,私底下淘气顽皮,和邻居小孩一起抓瘶蛤蟆,夹在两片瓦片之间挤压,白浆溅了一手。残害动物的下场就是双手指关节上生了许多颗粒,和蛤蟆身上的疙瘩差相仿佛。外婆骂了一顿说是报应,最后带去医院,用“复合维生素”化解了这段冤孽。
我极少长期吃一种药,除了上面的一例,另一个就是治慢性鼻炎的中成药。名字不记得了,中瓶装,一粒粒黑黑的小圆球,有色而无味,一次六粒,一天三次,从不间断。说它百分百的无味却也不对,服久了发现有淡淡的硝磺气,木肤肤的,干涩微苦。每日饭后,倒进瓶盖子里,滴溜溜六粒,你碰我撞,圆圆地打着转儿。跟它足足厮磨了两年,鼻炎彻底痊愈,再没复发过。我对中医的“感情”最初就建立在这些小药丸上。
短暂依赖过的还有“山渣冲剂”。味甜,褐红色,口感尚佳。每逢消化不良辄寻之。与它恰成两极的是“霍香正气水”,从没喝过那么难喝的药水,比生病本身还要恐怖。那刺激性的怪味闻一下打个冷颤,是《红玫瑰与白玫瑰》里说的:“像喝了堵墙似的。”但良药苦口,效果倒是不错。
二
十六到二十六七岁之间,有过一段黄金岁月,健康得难以置信,医院罕进,诸药不碰。三十岁左右,明显从巅峰下滑,要维持身体的正常运转,不得不再次与药亲近。
譬如感冒,抵抗力下降就会发作,多数时候是有前兆而未爆发。灾难前的平静更不怀好意,悄悄逼近的杀机显得如此阴险。儿时感冒是喝板蓝根,至今觉得好喝。奇的是随着年龄的增加,体质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原来性热,板蓝根对症。如今一方面内火依旧,一方面脾胃虚寒,后者得势虽晚,后来居上,我只好承认它才是祸害的主导面,以“正柴胡冲剂”与之相抗。大盒的是有糖型,小盒的无糖。按说无糖的更好,但那口味真是不敢恭维,我常常犹豫一番,仍是选了有糖型。另有种“桑菊感冒冲剂”,与“板蓝根”系出同门,以清火平热为宗旨,我不怎么喝它,却对它颇有好感,因它那种泌人的清香和它的药理,给我感觉它很像我们的道家,清净无为,宁心去躁。相比之下,“正柴胡”和“姜枣茶”等以生姜、柴胡为主料的,扶正祛邪,辣手猛攻,大有法家风范。
治感冒的药种类繁多,早期的感冒灵、感冒通,后起的白加黑、康泰克(“关键时刻,怎能感冒”的广告系列简直是神来之笔),直到现时依然活跃的速效感冒胶囊、维C银翘片,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其共同点是都针对较轻微的症状,如果严重到某种程度,则孤掌难鸣,非请援军不可。
对付厉害的咳嗽,有止咳糖浆,可口可乐兑了热水后的味道庶几近之;有“川贝枇杷液”,也是浓稠黑亮,单以外形而论,与皮鞋液化了的状态一时瑜亮;还有“蛇胆川贝液”,这个不是糖浆,是更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口服液,价昂而量少,一盒六到八支,仅仅两天多就喝完了。细管子一插,“吱吱吱”地吸着,也许可以自欺为在喝“人参蜂王浆”等补品吧。话又说回来了,“蛇胆川贝液”从包装到药性,原有几分半药半补的意思,治病固可,送人亦不失礼。治咳嗽还有一个大类,就是含片。我记忆中草珊瑚是资格最老的一种,沉凝的褐色,光看着就觉得踏实。继起的是“西瓜霜”,色作粉红,像有些人指甲肉的颜色,只是口味不及外貌柔和,略有点冲。前些天看到一种新品种,约有七星瓢虫那么大,体形也像,咖啡色,半透明,含着像一块不大高明的糖。能不能在市场上与草珊瑚、西瓜霜鼎足而三,有待观望。
感冒引起的并发症,咳嗽远没有发烧可怕。人一发烧,乍冷还热,百事俱废,是所有小病中最大的一种。有的人一发烧就打针挂水,智者所不取。现在主流的做法是吃点退烧药睡觉,家有贤妻、贤夫或贤子孙的,还能享受冷毛巾敷头的物理治疗。我有个医生朋友告诉我,除非特殊情况,一般发烧不是坏事,不宜挂水强压。想想大禹治水用疏不用堵,历代大政治家处理危机恩威并施而非残酷镇压,其理甚明。
我有一次发烧,医生朋友给开了药水和一小袋药片,价不过二十来块,熟人“熟”在什么地方,这时就看得出来。他是皮肤科而非内科,为了顺利开药,大胆发挥,把我的病写成“带状疱疹”——这就属于他皮肤科的管辖范围了。中国式的人情世故,就有这么可爱的瞬间。他开给我的药水是儿童用的,瓶盖外套着小量杯,他叫我每次比儿童多加十几毫升即可。我遵嘱一试,竟与草莓汁有些神似,甜香扑鼻。病中尝此妙品,恨不能多饮几杯解馋。
感冒、咳嗽、发烧捆绑出现时,我们才出动轻易不肯祭出的抗生素。它的发展史基本对应着细菌的升级换代史。好比一战前,德国造一艘军舰,英国就造两艘,互不相让,非分出个高下不可。先锋四号、先锋六号、复方的、缓释的,因之层出不穷。抗生素当中有些针对上呼吸道感染,有些其实未必尽然。表面上说是广谱抗菌,但术业有专攻,如同有些人擅长小说,有些人擅长诗歌,有些人擅长把散文写成博客,有些人擅长把杂文变成吵架,每种药最拿手的领域也不尽相同。左氧更适合治疖、皮下脓肿之类,用来抗衡感冒,不如头孢类来得出色。曾有医生对我说,头孢、左氧并用,效果奇佳;亦有人说,此二种不可同服,对肝脏损害极大。到底哪一说更科学,还是桩疑案。
为了少吃药,普通的感冒我只用喝水加睡眠,方言叫“硬扛”。我仔细算过,我用了半个月带一天,才胜利扛过去。唯一一次例外是在北京出差,毫无理由地头痛、咽痒。平时对感冒置之不理,在外办事就另当别论了。
首都药店里大娘态度之热情,正与首都地铁里大哥态度之冷淡、不耐烦相映成趣。大娘推荐给我的是“维C泡腾片”,一天一次,价格略贵但可以接受。我回去倒了一片药到杯中,又浇了温水下去。只听“嗤”的一声,轻烟袅袅,一颗钮扣大的药片刹那间无影无踪,开水顿时化成桔色的“橙汁”,其色泽之悦目,口感之鲜甜,着实无与伦比,毫不逊于当年的果珍,是我三十多年吃过最可口的药。“泡腾片”三字亦极精准,冲水即腾起气泡,可不是名副其实的“泡腾”吗?我很想送一碗给地铁站卖票的大哥,乘客问路时他的表情不会比兵马俑更多,既然冷若坚冰,喝点甜而热的药水说不定有奇效。同行者猜测他是当地某局长的小舅子,另一个决然反驳道:“不可能!底气这么足,起码也是亲侄子!”
三
众所周知,治拉肚子首选“诺氟沙星”,但规律与意外总是相伴相生。有年春节我荤菜吃得太多,得了“肠敏感”。这是个我闻所未闻的新名词。医生解释说肠生态已被我破坏,喝粥、喝水都会触发。他病源断得准,病情分析得丝丝入扣,下药却不灵验。我前后换了四个医生,两家医院,西药、中成药吃了七八种,只如泥牛入海。因为止不住拉肚,两个月里瘦了二十五斤,一副将要英年早逝的架式。末了才想起求助于中医。生平第一次买药吊子和过滤药渣的纱布,小火慢炖,掐着时间,对“火候”二字有了刻骨铭心的体验。
中药讲究君臣佐使,同一副方子,各药地位有别,阶级判然,不像西药“人人平等”。中药重视协调和搭配,西药就透着个人英雄主义。中药稳健地推进战果,西药凌厉地大刀阔斧。前者的山川草泽之气与后者实验室的气息大相径庭。中药的世界是一个古老的王国,弥漫着春日迟迟的氛围,有其从容精细的法度,是从尧天舜日一路传下来的,带着层层叠叠的兴衰治乱,回忆庞杂得像山,一时闪现凄艳的红,一时又是富丽的金,繁复,沧桑,一言难尽。西药生气勃勃,没有历史负担,单纯,蓬勃,自信得咄咄逼人。药品的风格里实在沉淀着民族的性格。
我的中药生涯,第一个疗程九天,停几天;第二个疗程九天,停几天;第三个疗程六天,结束。每天两大碗,喝得人笑容都是苦的。幸而有效,肠道总算不“敏感”了。朋友取笑我说:“谁叫你人敏感呢,弄得连肠也敏感。”此后我的晚餐就改为喝粥吃素,兼定期跑步,偶尔骑马,以巩固疗效,也巩固来之不易的减肥成果。
胃和肠同属一个系统,也都容易出问题。去年我和出版社订了合同,赶写一个长篇小说,为求进度,打乱了生活作息,得了胃窦炎。做过痛苦的胃镜后,开了两种药。一种忘了,另一种家里还有,叫“奥美拉唑胶囊”,原是治胃溃疡的,但对其他胃疾引起的不适亦颇有抚慰之功,通常一颗吞下,半小时就能缓解。不做胃镜前医院不给开,要先确认是不是恶性病变。这个先后程序是对的,不然万一混淆判断,延误治疗,后患无穷。比“奥美拉唑”更居家的是“吗丁啉”,吃撑了找它最是对症。其情形正如“诺氟沙星”之于腹泻,“息斯敏”之于过敏。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抗过敏的药常带个“敏”字,生怕人家不知道它想干嘛似的。“息斯敏”起效迅速,“扑尔敏”温和些,胜在后劲绵长,近于武当派的“云手”、“绵掌”、“太极拳”。我是轻度过敏体质,有此二“敏”足矣;我办公室有位中年女同事是重度,别人春天过敏,她是春夏秋冬都过敏;别人对两三种东西过敏,她是对一大堆东西过敏。举凡油菜花、梧桐絮这些或美丽、或风雅的植物,以及鱼、虾、蟹这些河鲜海鲜,旁及油漆、汽油一类化学物品,无一免疫。过敏源这么多,总不能把全部抗体都注射给她吧?直落得专家皱眉,群医束手,多少声望赫赫的医学权威折在她手里。她如今上下班都戴口罩,衣服的料子也选固定的一两种。雾霾兴起,最后的阵地也将被蚕食,眼见得她是避无可避了。“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她一定赞成。
吃药吃到胆寒的情况我遇到过一回。那药也叫什么沙星,一盒六粒,吃完烦躁失眠,次日胃胀腹痛,人在床上蜷缩成“S”型,只能靠大量喝水来稀释药性。这样霸道猛烈的药品相信没几个人愿意领教。我后来细读说明书,发觉此药还在试验阶段,并有“少数患者”用药后出现幻觉。“少数”是多大的比例,唯有天知道。“试验阶段”怎么就进了药房,且有医生敢开,更是“不可说,不可说”。
此外有些激素药,重病才可能碰到,如“强的松”等,据我粗浅的了解,它们的特点是“易吃难戒”,改善病症迅疾有力,却不能一下子戒绝。这周减半颗,下周减一颗,一点一点地减下去,小心翼翼,滴滴嗒嗒,如履薄冰,好久以后才能完全停药。如无循序渐进的铺垫,遽尔断药,极可能引起病情反复。这药好似一些品质很好、脾气欠佳的朋友,你对他是又佩服又隔膜,又欣赏又敬畏,心向往之又心惊胆颤,少了他不行,来往太多则平添压力。
四
不管中药西药中成药,包括一粒粒黄金软球般的维E等等补药,哪一类都不能过量,因此“是药三分毒”的俗语深入人心。适可而止,过犹不及,服药和做人原可共通的。有时候,“药”还成了比喻,成了意象,让我们多少看到了点儿别的。《倾城之恋》里,范柳原对白流苏说:“你就是治我的药。”余斌说这是借用了《金瓶梅》里,李瓶儿对西门庆说的:“谁似冤家……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两处的用法确实相似。鲁迅《药》一文,全篇就是个寓言,沉痛犀利又迥异于《金瓶梅》的风月无边。
中国古代传说里的书生,对药物都不大消受。梁山伯也好,赵圣关也好,《华山畿》里的男主角也好,都是一气就病,一病就死,统统药石无灵。我看过一则笑话,从民国一直被调侃到网络时代,说某才子(背景疑为明代),不知是肺病还是别的,日常的状态是吟一首诗,吐半口血,夕阳西下,扶着丫环看秋海棠。并有按语:只能吐半口,一口就俗了。这个矫情的画面一度被认为是文人士大夫的经典肖像,乃至一种审美标准,甚而上升为一种(追慕?)的境界。当知识分子是这样地以病态孱弱为美,心理上早就从“生慢性病”里寻到了快感,沉缅于自怜自伤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又怎能真心欢迎药物的疗救?——更别提全心拥抱坚毅、强健、光明阳和的精神品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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