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朵夫(卷一 黎明 第三部 日色矇眬微晦)(8)

    一天晚上曼希沃有人请吃饭,高脱弗烈特一个人待在楼下,鲁意莎安排两个小的去睡觉了,他便出去坐在屋子附近的河边。克利斯朵夫闲着无事,也跟在后面,照例象小狗似的捉弄舅舅,直弄到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滚在他脚下。他趴在地上,把鼻子钻在草里。喘息稍定,他又想找些别的胡话,想到之后又大声嚷着,笑弯了腰,把脸埋在土里。舅舅只是一声不出。他觉得这静默有点儿古怪,便抬起头来预备把胡话再说一遍,不料劈面看到舅舅的脸,四下里暮霭沉沉,一层黄黄的水气照着他。克利斯朵夫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高脱弗烈特微微笑着,半阖着眼睛,半张着嘴巴;凄苦的脸容有种说不出的严肃。克利斯朵夫把肘子托着下巴,眼睛钉着他。天黑了,舅舅的脸慢慢隐没了。万籁俱寂。克利斯朵夫也被舅舅脸上那股神秘的气息感染了。地下漆黑,天色清明:星都亮了。河上微波拍岸。孩子迷迷忽忽的,不知不觉嘴里嚼着草梗。一只蟋蟀在身边叫。他觉得自己快睡着了……忽然高脱弗烈特在黑暗里唱起来。他的声音很轻,有点儿嗄,象是闷在心里的,一二十步以外就听不清。但它有一种动人的真切味儿,可以说是有声音的思想;从这音乐里头,好象在明净的水里面,可以直看到他的心。克利斯朵夫从来没听到这样的唱,也从来没听到这样的歌。又慢,又简单,又天真,歌声用着严肃的,凄凉的,单调的步伐前进,从容不迫,间以长久的休止,——然后又继续向前,逍遥自在,慢慢的在黑夜里消失了。它仿佛来自远方,可不知往哪儿去。清明高远的境界并掩饰不了骚乱不宁的心绪;恬静的外表之下,有的是年深月久的哀伤。克利斯朵夫凝神屏气,不敢动弹,他紧张得浑身发冷。歌声完了,他在地下爬过去,嗄着嗓子叫了声:“舅舅!……”

    高脱弗烈特不回答。

    “舅舅!"孩子又叫着,把手和下巴颏儿都搁在他膝盖上。

    高脱弗烈特非常亲热的回了声:“孩子。”

    “那是什么啊,舅舅?告诉我,您唱的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

    “您说啊,那是什么!”

    “我说不出是什么,就是一支歌。”

    “是您编的吗?”

    “不,不是我编的!你问得好蹊跷!……那是一支老歌。”

    “谁编的呢?”

    “不知道。”

    “什么时候的歌?”

    “不知道……”

    “是您小时候的歌吗?”

    “我出世以前,我父亲,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以前,一向就有的。”

    “好怪!从来没人跟我提过。”

    他想了一会,说:“舅舅,您还会唱别的吗?”

    “会。”

    “再唱一支别的行不行?”

    “干吗再唱别的?唱一支就够了。我们要唱的时候,不能不唱的时候才唱。不能唱着玩儿。”

    “人家演奏音乐的时候不是来了一曲又一曲吗?”

    “我唱的那个不是音乐。”

    孩子愣住了。他不十分明白,可并不想要人解释。的确,那不是音乐,不是一般的音乐。他又问:“舅舅,您是不是也编呢?”

    “编什么?”

    “编歌呀!”

    “歌?噢!我怎么能编呢?那是编不起来的。”

    孩子用他那种一贯的逻辑钉着问:“可是,舅舅,反正从前是人家编的呀……”

    高脱弗烈特固执的摇摇头:“那是一向有的。”

    孩子紧跟着又说:“可是,舅舅,难道人家不能再编些别的,新的歌吗?”

    “为什么要编?各种各样的歌都有了。有的是给你伤心的时候唱的;有的是给你快活的时候唱的;有的是为你觉得累了,想着远远的家的时候唱的;有的是为你恨自己的时候唱的,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个下贱的罪人,好比一条蚯蚓;有的是为了人家对你不好,你想哭的时候唱的;有的是给你开心的时候唱的,因为风和日暖,天朗气清,你看到了上帝的天堂,他是永远慈悲的,好象对你笑着……一句话说完,你心里想唱什么就有什么歌给你唱。干吗还要我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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