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仲古镇记
◎王 立
三年前写《人文濮院》时,发现清末名医王孟英因避战乱寓居过濮院,在此之前,他一家老小借居在渟溪朱姓旷屋,生活了约五年。经过资料检索,忽然让我怦然心动:渟溪朱宅莫非是南宋女词人朱淑真的故居?从此,怀了心事,做了大量功课,找了个机会寻访渟溪。
渟溪,即浙北平原的海宁路仲古镇。
三国时期,东吴名将陆逊屯兵于此,时名“埭上”。宁静的村口立有巨石,上书“陆逊营里”,瞬间把人的思绪拉回到了上承东汉下启西晋的三国时代。在叱咤风云的群雄中,吴国大将陆逊是一个杰出的代表。年轻的陆逊在出任海昌屯田都尉、兼领海昌县事时,选择埭上为军营,在这偏僻的乡村操练士兵。这是陆逊走上历史舞台、成就一世英名的起点。陆逊后来之所以计赚荆州、夷陵破备,从而在吴国出将入相,我想与他在埭上的基层历练是分不开的。
也正因为有了陆逊的兵营,埭上渐渐形成了集市。人气汇集,贸易兴盛。即使三国风流云散了,古镇百姓亦在此安居乐业。
至唐朝末期,埭上闹了饥荒,有路氏、仲氏、毛氏开仓赈济。相传,路、仲、毛三氏把余粮全部捐了出来,使百姓度过了饥荒,自己却因饥饿而死,当地百姓感恩戴德,建三王庙,塑神像,尊为土地,世代祭祀。还在镇中建了三座桥:德义、德风、德明,以颂扬三氏功德。地名由此更改为“路仲毛”,经过漫长的演变,留下了“路仲里”的古称。
路仲这个处在海宁与桐乡边界的古镇,就地理位置而言,十分偏僻,而且目前只是一个行政村的建制,为海宁市斜桥镇所辖。
由乡村公路进入路仲时,到了一座水泥平桥,上刻“亭溪桥”三字,桥乃当代所建,心生疑惑,这个“亭”字怎么少了三点水?站在桥上四下一望,没有看到古镇的踪影。经人指点,车从桥上折向东来,向北拐进一条小道,不远处见有“观鱼亭”,似是新建不久,斜对面有宣传窗,是“路仲概况”与“路仲古镇导览图”。由此北进,一条不长的窄窄的汤家弄,仅容两人错身而过,居然这是古镇的入口处。过了汤家弄,进入了直大街。
这条直大街是路仲古镇的主要街道,由东向西,很直,但不大,宽约二米,沿街都是老房子,店铺相连,年代已有些久远了。店铺皆与居民生活息息相关的,如茶馆,磨刀铺,杂货摊,日杂用品店,还有农资、农具之类的店铺,基本上是农耕时代的模样。
即使是这样一个双休日,街道上都很冷清,守着店铺的人或者与邻居聊天,或者消闲看电视,街口茶馆店有人在八仙桌上走象棋,边上有人捧着茶杯在观看,都是悠闲自在的老人。
午后的古镇,悠闲的让人觉得时间正在打盹。
从路仲今天的格局,可以想见昔日古镇的精致模样。古镇以渟溪分为东西两区,巷陌纵横,人家枕河。从东至西,不过六百米,由南向北,也仅五百米,就我所看到过的江南古镇,路仲是最小了,完全是个缩微版的古镇。然而,尺幅千里,以小见大,正是路仲的特色。倘若今后路仲要保护开发,窃以为就保持这样的地形地貌、这样的小镇格局为宜,切勿求大拓宽,败坏了古韵风水。
路仲小则小矣,然而自宋以降,这个内敛的古镇却是人才辈出。昔有张、钱、朱、管四大家族,迄今为止依然是古镇荣耀的记忆。如张氏家族,明代太师张从在历史上名声不佳,但张氏后人却惠及渟溪,清朝康熙年间,有张子相为减免乡里钱粮之赋,直闯县衙,据理力争。民众甚为感念,把张宅河边的石桥改名为“惠人桥”,记其功德;钱氏祖上可追溯到吴越王钱镠,后人中著名者有出生在邻镇屠甸的“一身精三艺,九十臻高峰”的艺术家钱君匋,近代植物学家、教育家钱崇澍;朱氏家族乃宋代理学家朱熹后代迁入,路仲流传最广的是朱熹的侄女、南宋女词人朱淑真生长于此;管氏家族中,清代的管庭芬以学者、藏书家、画家名世。这仅仅是路仲四大家族的代表性人物,如果翻开路仲的名人录,古籍中那一长串的名字,让人看到这个方圆仅约半平方公里的古镇,千百年来藏龙卧虎,是如此的星光灿烂。
今后的路仲,几乎不可能再产生这样的名人了。走在大街小巷上,很难看到年轻人的身影,大多数年轻人逃出了这个封闭的小镇,到斜桥,到海宁,到周边城镇,或者到更大的城市,去置房落户、生存发展了,只有故乡情结深厚的中老年人还坚守在这儿,偶尔看到三两小孩在街上玩耍,那也是因为双休日到爷爷奶奶这儿来放松一下而已。
昔日路仲街区的基本轮廓与布局,就是以四大家族的宅院为主体展开的。在店铺相连的直大街上,只要留意观察,就会发现明清时代名宅大院的遗存。
张子相宅称为明厅,有工匠居此,制作画匾。
管氏的惠长厅,沿街是农资商店,厅堂成为化肥、农药的农资仓库,真是“天丧斯文”、暴殄天物了。惠长厅第三进门楼有精美砖雕,上刻“澹泊明志”四字,依稀可见昔时惠长厅主人管庭芬藏书楼的书香风华,想当年芷湘老人惜书、爱书、藏书、著书,是何等的痴情!书是他的生命,也是他的全部家产。一旦看到好书,手中没有余钱的管庭芬即使典了衣也要买回来,他在《典衣买书歌》有这样的描述:“叩门喜接西吴客,一笑相逢皆秘册。绕床其奈阿堵无,欲舍仍留费筹画。緼袍挂体春衣闲,呼童且质钱刀还;奇文换得自欣赏,胜绝梦游琅嬛间。”如此书痴,实是难得的读书种子。
如今,书香远去,不复再来,不禁令人叹惜。
再往西去,拐进一条小巷,直大街八十四号是钱君匋的祖居,灰白高墙,院门紧锁,从外面看来,古宅规制较大,且已进行过修缮,可惜未能进院观看。
当然,此行路仲,只为了朱淑真而来。寻问了路人,有的不知道,有的含糊其辞,只好再向西寻去。
眼前是一座拱形古石桥,这就是著名的德义桥了,桥跨是渟溪东西,是路仲的中心位置。德义桥始建于元代,明清两代予以了重建与重修。历经沧桑的德义桥,石阶与桥面依然古朴,两侧护栏有望柱石,各置两只石狮子,两公两母,神态颇为生动,只是,经过数百年的风雨侵袭,石狮子的棱角都已圆润了。从桥上观望南北,水阁廊棚,尽显水乡风情。
下得桥来,向北寻去,路遇当地一个老人,方问明了朱家的大致位置,折身向南。巷口有家古旧阴暗的理发店,店主是个中年男子,闲依在门框上,听说我们在寻找朱家老宅,便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我笑答:“从桐乡过来。”他便指了指左边墙上,抬头一看,可不是吗?上面有朱淑真故居的指示牌,箭头向西,谢过之后进入小巷,又拐了几个弯,终于在西市街的一条巷子中找到了标有“朱淑真故居”字样的朱氏旧居之地。
从院门进去,是个小天井,晒着衣服,迎面是五间古旧的木屋,上下两层,听说是租给外来民工居住的,很凌乱的视觉。里面没有人,不便逗留过久。
这儿果真是朱淑真的故居吗?朱氏故居是在钱塘还是在路仲,历来众说纷纭,史无定论。
当地既已认定这是朱淑真的故居,何不善加保护、还要出租给他人任其糟蹋?心中颇觉纳闷。
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
这是《生查子•元夕》词中的浪漫名句。自宋以来,这首词的作者,是欧阳修还是朱淑真?文坛学界向有争议。其实,只要认真追踪古代典籍,便可一清二楚。两宋之际的理学名臣、诗人曾慥编辑的《乐府雅词》收录了欧阳修的这首词。曾慥去世时,朱淑真约二十来岁,词名尚未显著。朱淑真约四十五岁时命卒,两年后的南宋淳熙九年(1182),宛陵(今宣城)人魏仲恭辑集朱淑真《断肠集》时,居然把这首词收录了进去,从而形成了历史的误解。
以朱淑真的诗词成就而言,即使没有这首词作,她一样是宋代著名的女词人,北有李清照,南有朱淑真,其词名地位不容置疑。
但是,固执的海宁人还是要把《生查子•元夕》这首词归在朱淑真名下,且把“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作为路仲古镇的主要宣传用词。其实,仔细去读朱淑真的诗词,好句子多了,需要有心人去悉心精选。
转身出来,看到相邻的高墙大院,按宣传牌介绍,东花厅、西花厅为朱氏故居的一部分,院门上了锁,无法入内。
回想清代咸丰年间,大国名医王孟英自钱塘避乱隐居渟溪,租赁的是朱姓旷宅,想来就是在这儿了。
这个“如渔人之入桃源”的渟溪确如世外桃源一般宜居,当年王孟英乘舟至渟溪,回到杭州后,告庙卜吉,得六字:“利久居,宜子孙。”因为这六个字,清咸丰五年(1855)十一月二十二日,王孟英一家移居到了路仲。然而,五年之后,太平军的战火迅速蔓延,王孟英未能久居渟溪,而是再次流亡,避难至渟溪东北方向的濮院古镇。这一走,他永远地离开了渟溪,不复再来。
地既幽僻,俗亦淳良,小有市廛,颇堪栖隐。
王孟英在《归砚录》中如是描述路仲古镇的地理风情,可见他的满心欢喜。
时至今日,过去了一百五十多年,渟溪古道流向未变,街巷格局大致依旧,古宅旧院依稀可寻,然而,已没有了流光溢彩的才子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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