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_经典散文_.

  我的带教老师生病了,无暇顾及我。连日来,他像蒸熟的螃蟹一样,色泽红润,热气腾腾,还要坚持给一走廊的病人开药。我飘在急诊科,像个游手好闲之徒,心不在焉的想要把自己当做一株植物,摆放在精美的花瓶里。走廊里,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垛柴火在烧,眼睛里就升起烈烈浓烟。有男人被机器切了手指,藕断丝连的,我顺着血腥的气味跑去看一眼。有女人喝了农药自杀,准备进行洗胃抢救,我跟着抢救床跑去看一眼。而在这之前,我刚刚用轮椅推着一位血压飙升到200以上的老人去办理住院。这些事情都让我坚定地相信,这个世界充满了意外和无常,厄运随时有可能降临在我们身上。于是,我开始暗自揣摩各种类型的痛苦,当做一种练习。我变得有些疑神疑鬼——牙龈出血的时候我怀疑自己的牙齿正在松动,于是我跑去诊所洗牙。我还抽血做化验,化验单上显示转氨酶有一点高的时候,我又开始担心自己的肝脏出了问题。和我有些相似,L医生怀疑自己有糖尿病,每天饭后都坚持扎破手指测血糖,还吃一种叫做二甲双胍的药片。室友曾有心脏早搏的问题,他常常怀疑自己有心脏病,在24小时动态心电检查无果后,他开始吃一种养心的中药颗粒。或许我们都过于殚精竭虑,偏要把这些未知的疼痛和疾病培植在自己身上。命运与身体相连,对于我们始终是个迷题。
  我第一次遇见M老师,是在呼吸科的专家门诊。我知道我的到访有些冒昧,但我还是不自觉被她和病人的对话所吸引。她讲普通话,同时夹杂着蹩脚的白话,这说明她同我一样是稀少的外来者。她对妇人说:“结核杆菌就弥散在空中,和无数的人擦肩而过,可为什么就偏偏选中了你。”除了诊断性的结论,M老师还和她讲述营养学,甚至有关对身体的态度,以及关于生命中的信仰。她简直不像是医生,更像是生命学家。我看到M老师对妇人的无知表现出急切、甚至是少许的愤怒。老妇人的屁股被牢牢黏在了板凳上,她弯曲的双腿似乎隐隐在发力和对抗。从那天开始,我开始暗中观察M老师,我感到她身上有很特别的力量,令她像雨后春笋般蓬勃向上。
  M老师很忙,她的行为都是牢牢捆绑在表针上的。上午九点,她看了一眼手表,连忙放下手里的钢笔,匆匆打开手提包,取出一只绿色的塑料盒子。揭开盖子,可以见到很多分隔,里面塞满了圆嘟嘟的药片,五颜六色的。她开始熟练地挑拣起来,每一种吃几颗,都稔熟于心。她随身还携带一只很大的水壶,里面装了大量的清水。我见到她只喝一口水,就能毫不费力地吞下一大把药片。她的喉管简直像口深井一样,那些药片穿过黑暗会抵达不可知之地,那里似乎有月光和星辉闪烁,正在与身体发生神奇的化学反应。她抬起头看到我,点头对我微笑着,她的眼睛亮得像是刚刚擦过。那一瞬间,我觉得她一定有什么变得不同了。她到底吃了什么?那只盒子似乎有着神奇的约束力,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当然,M老师异常和蔼,她并不介意我时常冒昧到访。所谓清规戒律,如佛慈悲。在M老师面前,我能感受到她无限的能量和庄严。我有时候会搬了板凳坐在她身旁,替她拿空白的化验单,听她和病人漫长的对话。我变得很规矩,甚至有些顺从和乖巧。每天,她还是像强迫症一样在固定的时辰打开盒子,这些药片令她神采奕奕,甚至长生不老。在漫长的时间里,我试图解开她的谜题。墙壁上挂着钟表,时间在盒子里流转,每一个数字都像小船一样在海上漂泊。我们或许不相信神灵的存在,但是我们一定会遵循时间的法则衰老。如是我们的体内也有一些不容侵犯的铁律,一旦打破就有了疾病的恶魔。
  M老师痴迷于营养学,她问我借营养学的书籍,似乎作为回馈,她也主动借给我一些资料,大多是书籍或者光盘。曾经在我熟悉的街市里,地摊兜售的情色光盘大抵就是这个样子,电脑刻录的,看起来有些粗糙,不知道里面到底隐藏着多少内容。当然,它们常常披着迷幻的外衣,以另一种赤裸的样子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总是对这样的事物另眼相看,又隐隐有些触动。M老师给我的光盘就夹在一本成功学的书里,作者都大多是我不认识的外国人。我发觉原始的性冲动和成功学摆在那里,同样充满诱惑力,又令我发觉到自己的浅薄。
  为了不辜负“成功”两个字,那些令人奋发向上的书籍和光盘被我摆在床头最醒目的地方,并无意被长期冷落着。我过着二十来岁单身汉的日子,简单以及重复,颓废以及迷惘。五十来岁的M老师似乎也过着独居的日子,我能从她的只言片语发现她丈夫和孩子的踪迹,但这些更像是拼图一样混乱不堪,所有的信息都令我毫无头绪。我无法理解,一个独身南下的女人,是以怎样的精神力量战胜了孤独和思念,又默默发展着自己的事业。记得M老师曾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她远在家乡的儿子正在慢慢和她疏远。我和她儿子恰好同龄,且同样有些沉默寡言。我想要安慰她,并试图去理解她的感受。我相信她看我时眼睛里那些善意和温存都是真实的。我们同样远在他乡,或许能够依偎取暖。
  后来,我开始受邀参加M老师的聚会,并频繁出现在她的家中。她对餐馆里的食物往往敬而远之,莫名的食材和调料都值得去怀疑。当然她也不会亲自下厨,所有的食物都是保洁的阿姨所准备。所谓最高级的烹饪方式,据她说必须要用一整套某品牌的厨具,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食用油的出现。蒸玉米,蒸排骨,蒸米饭,外加蔬菜汤,低脂低盐,高膳食纤维,符合人体膳食需求。她的食谱和她的人一样,充满了节制和力量。M老师和一般的医生不同,她热衷于各种交际,出现在她聚会中的朋友年龄迥异,有镇里的商人,机关的职员,退休的学者,甚至教会的神父,或许唯一共通之处就是他们都曾是她的病人。M老师有一架黑钢琴,周末的时候会请来音乐老师,她会和教会的朋友一起唱圣歌。而我显然没有被完全驯服,我在聚会中我常常扮演着沉默者和观察者的角色,刻意保持着某种冷静。
  我发觉M老师异常珍惜身体,并始终保持着严格的节制。她悲悯而乐于助人,像永动机一样不会疲倦。我知道她平日里吃的不是治病的良药,而是种类繁多的维生素片。在家里的时候,她偶尔也会给我冲一些蛋白粉,我以为这个过程弥足珍贵,就像是她把自己生命力与我共享。在她面前,我无疑是异常虚弱的存在,面对诸多诱惑往往缺乏自控力。M老师家中有一个金属箱子,里面装着一套精密的仪器,据说连接身体,接通电源,就可以知道身体中所有的营养素含量。我觉得这很疯狂,她简直是要解构自己的身体,把肉体都还原成了数据和能量。如果我们都是容器,那么内容物就是有配方和比例的。以此作为科学依据,她更换和添置了家中几乎所有的日用品,固定品牌的炊具,洁具,化妆品甚至空气净化器,并坚信这些商品是人类的福音,帮助我们延年益寿,甚至获得无法想象的财富。她让我懂得,现实世界中的造物者,一定也会是成功的商人。生命的壮大始终伴随着诸多渴望。
  痴迷和疯狂,都是异常坚固而执着的情感。我和M老师结识于春天,分别于同年的夏天。那个夏天让我看到了很多比日光更加炙热的事物,对于她或许是义无反顾的燃烧,对于我却是一种缓慢的煎熬。M老师驱车带我去参加讲座,仅此一次,却令我印象深刻。会场在一所豪华的宾馆里,主讲者曾是心内科的主任。这是一个弃医从商的女人,她告诉我们她放弃了医学事业是多么明智的选择,而这些维生素药片改变了她的命运,甚至为她积累了不可想象的财富。她说自己是受益者,她推销这些产品,也是为了造福于人类。或许这场优秀的演讲不算什么,而真正令我动容的是场下的观众,不断有喝彩声响起,这样的气氛和场景令我感到压抑和恐惧。在剧院里,在教室里,在升国旗的时候,在同样黑压压的人群里,我从未见过如此统一而坚定不渝的目光。我却像是一块保持怀疑的腐肉,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正在等待被瓜分和同化,成为他们的一份子。我想到一种印象中会结群出现的邪恶生物,叫做乌鸦。与他们的情感相隔,我甚至感受到了某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快感。
  M老师与主讲者显然是旧识,并对她充满了敬仰。“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M老师反复强调着。关于这些营销者,他们的身份是以宝石命名的,钻石或者翡翠,都是地壳中藏有的最原始的宝藏,其实我们崇敬的往往是财富。在主讲者下榻的房间里,与M老师相识的朋友得于近距离接触到她,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荣耀。她剪短发,妆容素净,看不出脸上有岁月蹉跎的痕迹。我必须要承认,她身上充满了智慧和优雅。我躲在角落里,吃水果,用鞋子摩擦地板,有些百无聊赖。到时间了,我看到他们相继都拿出一个小盒子。该吃药片了,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药片,没有工作,没有信仰,我像是一个离群索居的异类,贫穷又无力。这个世界里充满了悱恻无常,似乎除了这些营养品,再没有什么是值得信赖的。我们在宾馆里聚餐,M老师的神父朋友带领大家祈祷。M老师示意我闭上双眼,所谓入乡随俗。我有些木讷地十指相扣,重复着赞美之辞,感谢大自然和食物,感谢主的恩赐。记得M老师曾对我说过,你不要轻易信佛,你会变得无欲无求。可那些欲望被包裹上了爱的糖衣,我依旧无法接受,更无法消遣,这些美好的善意。医生,信徒,维生素片。三位一体,似乎有些生命已经趋于完美。
  我想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我注定要和他们不告而别。我们最后的对话发生在M老师的阳台上,风拂过整个夏天,拂过半片江山。从M老师的阳台就可以俯瞰到宽广的河流,河流深处藏着谜一样缱绻的未来。M老师对我说:“我不会被一直捆缚在这里,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会离开小镇,我相信有更宏伟的画面在我的眼前,比如皇城北京。”离开小镇的时候,我还是对M老师充满感激。我把营养学的书留给了M老师,她给我的成功学的书籍,我也一并还给了她。起初我还接到M老师的电话,她关心我毕业后的就业情况,关心我的身体健康,可是后来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生命就像谜一样,我们有很多无可奈何又无法预判的选择,一年后,我竟然来到了北京工作,我换了新的手机和电话号码。我来往于茫茫人海之间,地铁上到处都是陌生又困惑的面孔。我依旧木讷,少言寡语。我相信我和M老师之间再也没有了牵连,如同断开了丝线,如果是风筝,就会越飞越远。莫名其妙的,我也开始吃一些复合维生素片,只是偶尔的一颗,似乎对于身体来说只是肤浅的慰藉。可是我还是时常会回想起M老师,幻想着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在这个城市里相遇。她一定还是充满活力,能够散发出刺眼的光芒。
  我想我一切都好,我会问她过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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