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下,有人等着。
万金湖广场上的两列蓝皮公交车,没有发动的迹象。
人们继续等着。车门紧闭。一个司机趴在方向盘上,透过窗,我看见堆积的光线脱缰的梦。片刻,短暂、没有承担。
投币、撕票,找准位置坐下。关门、启动、拐弯出发。一连串关联的动作,逻辑缜密。
结实的午后阳光饱满,公交车上我靠着窗。它开着,不时有街路上的行人羁绊它的速度。小转盘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妇人,减缓了它的冲动的行走。它必须等待,善良迫使它空下一段距离来。它断断续续的开去,我在它的身体里断断续续前行。
短短的停靠点,上上下下,车上又重新开始陌生。其实,从一开始就都一直陌生。
乘客换了一拨又一拨,我在窗边坐着。
一个民工乱着头发,先着一对青年情侣登上了车。他投了币,专注着他的行李和右手母指与食指腹上紧捏着的书。找准位置。
他坐在我旁边。
我忽然把思绪放得缓慢,试图在窗外往后靠去的风景里找到一些更加宽远的形容。
他硕大的牛仔背包高过他的座位。他把包斜斜地放倒在腿上。他没有抬头与环顾,胳膊肘伏在背包上,熟悉而急切地翻到拇指隔开的那页书。
他有他小小的世界。他带着他生命里的一大部分,穿过一片气味浓郁的庄稼地,穿进一条长长的隧道,又从长长的隧道里钻出来。他有多少秘密呢?异乡,冷漠和偏见,厚厚的阻隔,要他开始又一场逃离。
车窗外,一棵有了年份的树,远向身后的尽头。
退去的都成了旧时间。
这个时候我更想要的是新的事物。比如说一个拥抱,一次接吻,一个怀孕的妇女和一些柔软、幸福的歌声。
从小镇里来,城区的入口无比热闹。公交车,它不再是单纯的为了善良的停顿,从一种简单的决定到了原则的把控。
交警戴着宽宽的帽子,站立十字路中央,挥动手臂转动身体,哨音拉长、停顿又拉长。
一个挨着车门焦急等待下一个站点的短裙少女,边跺脚边接听着催促的手机。她很美丽,身材高挑,头发长得很长。我猜测着她是做了一番精心打扮的,她要去见她觉得比较重要的人或是已经倾了心的人。她小小的紧迫,促成了一个少女青春的完整。
继续。一种命运,在路上。
我坚信,这是一列公交车完成自我雏形的真实雕饰。
车上有人大声用手机说话。成年男子把“喂”字拖得老长,想是要别人都知道他的光辉。他的墨镜很宽,遮住了面部的大半块肉。他口中掉出的词语有老总、OK、经理、吃饭、唱歌、十万、百万、千万等等,像是虚构的诱惑不疼不痒的落在他周边乘客的脚上。这是大多数人习惯了的冷啸,这些冷啸像一页旧报纸,很快就被站点互换的乘客踩在脚底,不作声响。
车子向城区的中心开去。错综复杂的人和事越加细密地交织在一起。
岛屿的城市,轮廓清晰,小小的土地吸附文明所在的一切。
更多的开阔和丰富,在我之外的海上。这是公交车无法抵达的。
从乡村到城市,我们步履匆匆,我们追赶着水鱼的影子。连接鱼和人类的是水和土地,连接树木和水泥钢筋的是彩色的孤单。一个母亲怀里的孩子,触着车窗张望的那种惊奇,是一种扭曲的变革,而现代的我们,更愿意把这种变革叫做发展与进步。
城市的中心,深、厚而且富有弹性。炊烟和鸟鸣无法靠近。
虚无延伸。
在速度中,我不能顾及太多东西。
巨大的天空,我们在自己的平面或轻或重的划动。短暂的车途,岛城人、他乡人坐在平等的位置上,平静与喧闹容纳许多低矮和高远。
我要在离大海最近的站点下车,蓝皮的公交车。一个站点是迎接我的归宿。公交车将会停顿又开走,我不会再知道车上以后的人和事情。我像是农民手上抛落的一粒种子,又像是一只预知走散草群的羊。在又一个地方拥挤着陌生。欢愉和落寞在我体内长出呼吸。
从窗边起身。我的座位很快被一个时髦的女人占领。她顺了顺长裙坐下,然后右腿叠在了自己的左腿上。我看见她雪白的小腿血脉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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