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莲
北京人很少自家包粽子,想吃,大街上哪个铺眼都有黏货卖。偶尔起了包粽子的心,当个玩儿。捎一捆苇叶,干枣、红小豆,都凑齐,心气儿过去了。红小豆熬了粥,结了疙瘩的糖在罐儿里不抠不出来。窗台上久放的马莲,晒白了,一捏就碎。
马莲在市民手里,没啥用项。种园子的菜农会用,黄瓜豆角爬架,竹竿别插,稍头一拢,系两三根。马莲都用水泡过。捆绑之后,正好够一季,菜蔬罢园,马莲也糟朽了。清理园子,竹竿从缠秧里捋出来,来年再用再配新马莲。西红柿架矮,所用都是剁过的旧竹竿,一棵一架。临罢园,秧秃了,地上满是落果,腐烂的青气老远就能闻见。金龟子在嫩棒子上吃烦,振翅飞起来,歪斜着笨身奔亮处——那些玉米叶搭横的缝隙间,飞过好大一片阳光,扎进西红柿地那一峦阴阴亮亮的酸腐气中。熟透而落的果子,东一个西一个,围着西红柿累了小半年青筋趵突的老根,染湿了周边的土,红红洇洇破溃得理所当然。有蝴蝶吃得很美,小翅怡然地忽闪,不紧不慢。架被撑了一季松弛下来,绑架的马莲松松垮垮。
土路常伴生一两丛马莲。叶片总有浮土,恹恹苍苍。有雨,奓蓬起来,赶上花季,一两片亮蓝摇摇晃晃,绿棵儿间浮着。
没有人刻意去种马莲。埋一棵活下来,年年出。她的花梗很容易扯断,送嘴里,甜甜的。
也没有人刻意去割。割了绾成个人字形,戴钉子上。给锈镰刀当帽子。
蓼花
蓼花不是花。城里人嘴里的蓼花指一种吃食。膨大起来的江米条。江米条拇指似的,脆口;蓼花手腕粗,咬起来没有质感,酥空绵绵。城里人挤,人多处礼数多,迎来送往需要些不贵又显数儿的礼物,蓼花就是那样一种糕点。
糯米粉蒸熟,和面制坯阴干炸制裹糖而成。利落充数,配上桃酥槽子糕牛舌饼,拿得出手的一个点心匣子,串门拜年,很有面子。
《诗经·蓼莪》中“蓼蓼者莪”句中,读路音,表大长貌。 《诗经·蓼萧》也是这个读音取这个意思。
惜春在大观园里的住所蓼风轩,才与植物有关。
蓼常见。田间路旁酸模叶蓼,都长不高,半匍匐生,叶子像是被墨笔点了,长条儿中浮一块不太黑的斑。没开花的蓼叶可食,揪一两片,酸酸的。小孩儿给起名叫酸溜溜。
及开了花儿,有了名字——狗尾巴花。
田间的蓼很难长高,花儿要“尾巴”起来太难。水边连了片的才壮观,小尾巴风里荡着,连叶带杆,把风都摇红了。
城市角落荒凉处有孤生的蓼长得跟株小树一般,遛狗,放开狗跑,链子能挂上边。
小学的时候,我的学校里有一棵,高到跟玉兰抢风水。下学抡书包疯跑去操场上抢球,铅笔盒都摔咧了,被胡子拉碴老校长薅住骂:“不争气的东西,是棵草,努力也能长大个儿。”
绣球
我们管家天竺葵叫绣球。老太太们就是那么教的。家家有。
那东西好活,谁家的死绝了,隔着大门跟谁要一枝子都给。粉的红的居多。即便在城里,事儿也不能细论,扯不清楚。谁家的枣树是谁家枣树根上孳的,谁家的猫跟谁家是一窝。生谁的时候赶上大雨,谁给送了半子儿挂面救急。
绣球花无香。杆子上带着说不出的一种臭。没孩子喜欢。不喜欢便也不糟蹋。天不冷长年累月墩院子里,开春搬出来什么样——花盆底下硌个小石子,入冬往屋里搬,依样硌着。
装了土的瓦盆禁不住大磕碰,用久便裂,根土一撑,依着裂缝齐根断。断了的盆片虚虚连连粘在盆土上,不赶上一场透雨轻易不会落下来。裂了盆的绣球兴许就那么活上一夏一秋,换盆也不会得啥仔细的恩遇——攥着秧往整盆里一杵,几铲子虚土埯埯,浇点水。
过雨季的绣球爱烂根,烂了随手就扔。爽秋再插。
都是瓦盆,摆屋里也没有套盆的待遇。花儿多的人家找不碍事的地方放,没别的青儿看,靠窗台支个板子,只要窗户糊得严,一旦开起花儿,没止没休。开了的花擦着玻璃上的冰花,摘挂窗帘蹭头剐脸。隔着玻璃看,悠悠红红。
小家小户照个相不容易。照相馆哪是窝头脑袋的去处。
赶个机会,梳头洗脸,翻箱子底,长襟儿罩袍展炕上摩挲叠纹,朝左太阳晃眼睛小,向右别扭鞋上有个针眼儿窟窿。胡二奶奶的猫蹲房上。洗出来,捏给胡二奶奶瞧瞧。清早倒土听见喜鹊叫,天儿蓝得怪好看。枣树叶子冒油。还是丫头好,会打扮自己个儿,秃小子怎么捯饬怎么脏——来,虎子,奶奶搂着,二丫靠我腿上。
条凳上安静地坐了。条凳边,摆着绣球花,一边一盆,一边两盆。
韭菜花
籽播的畦韭菜长得松松垮垮,细胳膊细腿细身子,彷如吃死老子也不长肉的孩子。非得移苗另栽——插秧似的一撮一撮种在土里,才有个韭菜的样子。初栽的韭菜轻易不会挨刀,圃人的话叫养根。
养根的韭菜喜粪。
北京的春韭上市很早,出了正月便有卖者。一品俗名唤作“野鸡脖儿”,取其根茎色如雉鸡脯羽——寸长那么一段儿被淡紫注满了,赶着新白往上下跑。
等到韭苔上市,韭菜老了,人们的口也腻了。之后便有韭菜花卖——布上堆着,多点如小阜,少的像伏天清流中露出的石头。似放不放半含苞。小伞都打开,没人乐意要。
腌韭菜花都一样。捣成齑泥,大粒盐,还要陪个烂酸梨。
烂酸梨囫囵个儿并无破溃,价廉,熟透爱烂。
腌过之后的韭菜花还叫韭菜花。冬日里涮锅子离不了,离了没味。夏日偶尔也会舀了拌过水面。涩青的鲜味飘忽的辛。
韭菜开花有个宏阔阵势。白蓬蓬一片将个韭菜地遮了。单独看一朵雨后的韭菜花极其雅致——绿梃白伞,清亮的雨滴挂在蓬缘儿,雨滴里那个乍晴的天——云里的墨色撕扯着淡去,水淋淋的阳光,一忽而过高飞的蜻蜓。
一种家常草花叫韭菜莲,叶如宽韭。一梃一花,粉红色居多。偶有白色,贴韭菜花之白,显得稀罕。
葵花
葵花的别名中,转日莲没有一点水滑莲意。
向日葵便好了许多,粗粝感出来了。
葵花的杆子剌手。独株才容易长粗。长粗的葵花杆子可以捅出瓤来。纤细的杆子阴燃,跟香似的,用来当香的替代放炮仗。我出生的时候,这个世界不香。人们视燃香为不正经,一种堕落。蚊香还能进入普通人家,汗沤的凉席味道里散烟,香味,要蚊子的命。
及我上学,还有向日葵乌涂涂贴在大墙上。没人再去新画。第一个铅笔盒也是葵花图,戳刀儿的尖刃儿帮我给她刻上眼睛和歪嘴。
向日葵的叶子揉碎能裹了当烟抽。燎一嘴口疮。兆龙的爷爷说,尼克松访华那年雪下邪了,全北京人都被轰起来扫,土道也要剔干净。天冷,他们拔了葵花杆架起来点。八几年严打,兆龙他哥打架给送了新疆。再回来的时候,兆龙他奶已经落炕。
那几年都是兆龙他哥伺候,跪着给奶奶喂饭。
向日葵长足个子总有豆角什么的借势爬。院外种的能撞见牵牛,三棵五棵络成叶网。紫喇叭向着朝阳,湿湿漉漉吹成一片。
茑是槲寄生和桑寄生,萝是碎叶植物,菟丝子似的绕着别人活。茑萝的五星花开得可漂亮,三个两个,孤单单一个虚空里红颤,把葵花的大绿叶子都颤出了油。
王象晋管葵花叫丈菊,更贴。天冷才有菊。中秋带着盘卖的葵花脑袋,皮软。抠了吃,嫩甜。
兆龙他爸去新疆看兆龙,头天晚上他奶奶拍着炕骂了一宿。将出门,塞给他爸一个手绢包。一包嗑好的葵花籽。
蓖麻
蓖麻的叶子可以用来托羊肉。卖碎冰的也用。总有小孩儿掐了往羊肉床子送。公私合营羊肉床子没了,羊肉没了,蓖麻叶子好久也没人掐。
蓖麻种了没大用。说花不花说草不草,跟北京话里叫草珠子的薏苡不同,墙边点几棵,青的时候有竹姿,结了籽,捏了穿帘子。珠帘如皇帝冕旒,珠帘子是门框的冕旒。多少珠帘子挂在夏日北京人家的门口,人进出,手探入,旒旒相磕哗哗啦啦。
蓖麻球总让人想起栗子,栗子又会带来只刺猬。刺猬蓖麻城垣内外均可见,带刺儿的栗子包则非要北山西山去寻。糖炒栗子的香甜味暧昧如炉火将尽暖室中的微光,拽着乾坤之间最后一点秋热,徐徐飘飘。扯到秋日的衣襟断了,一场早雪,天地素白。一宿北风,枯枝寒鸦,萧索冬至。
蓖麻的叶柄揪段儿,窝起来可充绷弓子之子弹。此种绷弓无皮兜儿,铁丝把儿,几根皮筋绾连。女孩儿取叶柄掐而不断,丝连晃荡做耳坠,过家家,娘子,新妇,美人模样。
小松养蓖麻蚕,总有人帮他。他们家门墩是个坏了的石鼓,门与墩之间亏了的空当刚好塞一抱蓖麻叶子。夏日连枝带叶塞着,蔫的甩了不要。
花盆旧缸,雨季存水,蚊儿子一弓一弓臭水里游得欢。揉一团叶子,攥青汁控,漂一层,全死。
剥蓖麻豆拿线穿起来点,续三根火柴能点着。着了不爱灭,甩着抡。
花椒
小孩子被大人吩咐去买花椒大料,嘴里磨叨着,摔个跟头,变成了飞机大炮。
城里花椒树少。长得慢是一因,扎人是一因。偶有种的,金贵得跟眼珠子似的。开春食芽,非亲近人不会让你上手去掰。椒芽之美,包孕主家一种隆重的信任。
主家爱树,亦不会死吃。喜欢那滋味,宁可捏着钱市面上去买。椒芽给城市开春。
山里人家有植椒为篱习惯。拌花椒芽为至俗吃食。
绿植为墙,多选棘刺植物。酸枣棵子刺槐之属,禁得住猫狗,禁不住鸟雀。果子熟了的时候,红豆绣羽细刺枝,以大石为依靠,以林麓背景,颤啊颤。
花椒木纵切面有娟质光泽。椒木盘摩,会生包浆。年老,淡了攀比心,有根椒木杖却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主妇存米,米缸里埋一花椒包;孩子龋齿,疼嘴里塞个花椒粒。
谁家的灶旁都有个花椒罐,油乎乎密封着罐内干爽的花椒。花椒炒过合盐擀碎谓之椒盐,浸油炸透谓之花椒油,泼在待拌的凉菜上,唤作焌个花椒油。沏茶样不等油凉直接倒入酱油与醋的混合液,轻烟乍腾,叫三合油。椒盐做饼,可以点心。三合油拌面,清爽利口。
夏日过水麻酱面,缺了三合油,算是半堂。冬日打卤面之卤,少焌一勺花椒油便端上桌,那是懒厨子。
炒土豆丝与扁豆,最宜以花椒焌锅。椒香散布在底油里,椒粒箅出,下食材,放调料,临出锅攘入烂蒜翻炒,香味灌满一街筒子。
花椒树最爱招一种凤蝶,半个巴掌大,那是城里能看到最大的蝴蝶。淡黄的,暗绿的,挂着俩尾秃。寻常飞得高且快。只有见了花椒树,才会一头扎下来,凑三只两只,黑黑白白缠绕着颉颃玩耍,把个花椒枝间一簇一簇的红籽儿都给晃虚了。
莲花
“现在这人,连个装裹都不好好儿做。”这话说在常二奶奶的葬礼上。平房拆迁,人都上了楼。灵棚搭在便道。
常二奶奶不在,医院的大冰柜里躺着。黑框框就一张似笑非笑透着点紧张的发白照片。
常二奶奶枕着的枕头封着两个莲花堵,粗针大线歪扭着莲花头。
旧城多庙。庙里多莲座。莲花以石的形式在人间开。庙,遑论大小,主殿皆称大雄宝殿。大雄是佛的德号,大言广,雄乃摄伏万魔之意;宝,三指——佛法僧。佛陀在莲台之上端坐,信众居家于莲龛前燃香,世俗世界,信仰天空,以一莲相通。佛经上说,世间众生都以莲花化生的方式诞生,莲邦是西方极乐世界。俗人修佛,欲断尽一切烦恼,超越生死苦,皆在一朵莲前。
老式平房,春节之前总有扫房旧俗。迎年的仪式。“扫”的最高规格是裱糊——顶棚墙壁窗子——北京话,四白落地,跟个雪洞儿似的。糊好的白墙上,贴一两张年画。少不了个白胖小子增喜,踢踩着莲花抱笙吹,连生贵子;抱条夸张与其身子等大的金鱼倚着莲花玩耍,叫连年有余。
北地水少,有水之地不一定有莲。莲是刻意种的。每季莲开,总有游人若鹜趋之。三枝五枝即可担得一个赏字,一亩半爿辄曰盛景。
莲开之日,摄影人的长短镜头也开了。寻美之人挤立堆扎如水边蒲蒻,镜头后面,照片汩汩泻淌,不是每一张,大多数都有甜味,行话叫糖水片。
水本洁物,水生亦应洁也。仰看云天真蒻笠,旋收江海入蓑衣。
世人跑得急了,带起尘土,霾雾蒙蒙,让莲花看起来污浊浊不那么真切。
石榴红
老城一派灰幕,老得宫墙上的红都沉郁。大块黑灰的房地拱卫着宫城一坡一坡的黄顶。久不住人的房子荒冷,没了皇上的紫禁城空荡。
好在有树。好在树丛有石榴。好在石榴如何密绿也掩不住榴花的鲜红——霞焰样相递浅燃于绿色之中的石榴红。
石榴花开挡不住,一旦开了便一路开下去,这枝已有大果悬悬地垂着,那枝依然翘挑红绡,举聚碎剪的胭脂做团,生鲜的红色,熨不开。
看石榴,最宜隔着竹帘。白亮的正午院子,洞彻的月地,让竹帘虚虚地切了。榴花的红,切不开,胧胧地撞进竹帘之后的屋子,撞进屋子之中的眼睛,红腌你的心,丹渍你肺腑。
石榴的枝是四棱形的。插条压条皆可活。插条要剪断,压条也需破皮,石榴的红开在最初的疼痛之上。
石榴都是论个卖的。可以馈赠,一个就是一份儿厚礼。置于大人手里,果盘上摆着。给了孩子,摸着玩儿,抱着睡。
石榴皮涩。涩皮包裹着一粒一粒一粒一粒水晶籽,花朵的红都被压进了水晶里。
石榴红是最爱的那颗糖果。
捏起来摸摸,放下。手心中攥着,带了体温。
托起对着阳光,看呀看,晃白了眼。终归,舍不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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