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的秘密_经典散文_.

    我和云华妈坐在县城广场的一棵老银杏树下,那是个初秋的夜晚,白天秋老虎还很厉害,晚上倒是凉快多了。灯光并不亮,广场上的那些人只看得见一个个模糊的轮廓,脚着滑轮的小孩子一个个从我们的面前一晃而过。云华妈低声地说,我试探过了,我还拿起扫帚撵他走,他都不走,你觉得他是不是真心对我好。

    我没有看云华妈,我的视线被几十米外的一对父女所牵引,小女儿在学滑轮,还不会,爸爸双手扶着她,小女孩一上一下地就像一只可爱的小跳鹿。那是我的女儿和爱人,夜幕降临,我们一家人来到广场,度过一天中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

    云华妈刚来我们家不久,她还不习惯,话语中总是称她儿子的一家为“你们”。她继续说,你们要过你们的日子,我不给你们增加负担。

    我说,妈,不是增加负担,供养你是我们的义务,你该和我们住一起。

    她叫云华,是爱人的母亲,我喊妈,喊得还顺口,接她过来不是让她照顾女儿,想让她散心,怕她一个人在家孤独。

    最初,云华妈不过来,她说村里亲戚多,地里的庄稼圈里的猪都离不开人,等收了庄稼卖了猪利索一点再说。我就以为可能要到年底了,没想到九月初她自己坐了客车过来,编制袋里装了两只脑袋伸在外面的公鸡。我有点意外,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爱人也意外,直接说,咋个不打招呼就来了呢,这么远早点说我们去接你。云华妈有些晕车,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热水打嗝,脸上的表情显得很不高兴,她说,咋了,不喜欢我来啊?

    云华妈比几个月前精神好了很多,甚至有点容光焕发,吃饭有胃口,话也多。我悄悄问爱人,你爸你妈是不是感情不好,才走了几个月,你妈就跟没事人一样。爱人瞪我一眼,狠声说,说的什么话,一个去了,另一个也要跟到去才算感情好?

    一周后的一天,我在厨房洗菜,爱人带女儿出去玩了,云华妈走进厨房帮我,她问了很多我们这个小家的事,工资,生活,房租,女儿的吃穿。我说了老实话,告诉她可以过,但是不会有很多的存款。云华妈看看了身后,压低了声音,说,大军喊我过来你们养我,我看你们这一点工资恼火哦。我说,妈,莫担心嘛,你能吃好多用好多呢,没问题。云华妈继续看了看身后,说,我给你说,家里有人给我介绍了个老头。我一时忘记了洗菜,直起身子呆呆地看着云华妈,我看到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很年轻,心里想着,这也太快了。我问她,大军晓得不。她说,不晓得。

    我想,这个事云华妈肯定想让我带话给爱人,但是老父亲去世才几个月,这话我也说不出口。我怎么说,嗨,你妈找了个老头。天哪,这话看起来就像一个不正经的玩笑。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每一天晚上,我们一家带上女儿都会去广场上玩。两岁多的女儿正是好动的时候,父女俩都嘻嘻哈哈的,一个前面跑,一个后面紧跟着喊慢一点。我和云华妈大都坐在广场大门右侧的老银杏树下,一边看着广场上的老老小小一边说话。云华妈走哪里手里都要拿一把蒲扇,小幅度地轻晃着蒲扇的手柄,给自己扇几下又给我扇几下。

    就是这样的夜晚,我在云华妈的嘴里知道了一些事。她从小失去了父母,依靠着大哥长大,长大嫁给了大她十岁的公公。以为有家了,那晓得嫁的男人是个手艺人,钱倒是拿回家不少,就是家里的事一点都不做,还不能自做主张做任何事,用她的话说,吃的都是受气饭。

    我认真地听云华妈说话,这个时候她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女人,按照我的认识,女人一辈子至少应该有人爱有人疼,不然日子就没意思了。这话我只能心里想,不能说出来,在云华妈面前,我肯定不能去评价她过去的婚姻生活是幸福还是不幸福。

    但是,说到另一个老人,云华妈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脸都是笑容,嘴角眉毛眼睛都在笑,不时地抿嘴,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她低声地告诉我,怎样去试探一个半百的老头,一时热情一时生气 ,喊他滚又送他走。这哪里是在找一个老来伴,分明在谈一场恋爱,一场迟来的恋爱。

    我内心是鼓励云华妈的,我认为女人任何时候都该有这样的幸福,爱和被爱。

    在云华妈看来 ,那个老头是一个勤快善良的人,家里大小事都做,交往几次后,还和她一起去给公公上了坟,烧了纸钱点了香蜡。

    我简直要为云华妈感到欢欣雀跃了,幸福只要来了,什么时候都不会晚。

    我问她,要是定下来了,要拿证不。她回答得斩钉截铁,拿,肯定拿,明明白白地成为一家人。

    我不禁对这个大字不识辛苦了大半生的农村女人钦佩起来,恐怕没几个人能像她这样对自己的生活有这样明确的毫不犹豫的追求吧。

    只是,怎么告诉爱人,怎么开口?告诉她,你妈谈恋爱啦?

    我也试探过,我说,你妈妈还这么年轻,如果有合适的伴你不会反对吧。他一听这样的话就很烦躁,皱起眉头,一脸的不耐烦,说,过几年再看吧,又不是养不起。

    爱人和他的父亲感情很深厚,如果没有老人的坚持,他是考不上大学的,如果没有老人凭着一双手给人码砖修房挣钱,他是没有那个经济能力顺利读完大学的。

    我和公公相处的时间不多。第一次去爱人家,正遇上一场大雨,黄泥巴的山路上连脚上的鞋也会陷进去扯不出来,我干脆脱了凉鞋光脚走。走到一个山坡上,再下去几道弯就到家了,就听见爱人惊喜地喊了几声爸。原来,老人背了一个背篼,背篼里装了两双水鞋来接我们了。看见我,他说,路不好走哦,走得辛苦了。等我们换了鞋,他又背上换下的鞋带上我们回家,说,跟到我的脚印走,好走些。以后跟老人相处的有限日子里,他都是在那个小山坡上迎来送往。

    我怀了女儿没法回去,公公带了好多的鸡和蛋转了几次车送过来。那时候,他已经生病了,只是谁也不知道会那么严重。

    公公生病后,爱人很自责,夜深了睡不着,抱着我流泪,他说,本来该享福了,咋个得了这个病。

    公公得的是食道癌,发现时已经晚期,想吃一点好吃的东西也是难事,没有给晚辈一点点尽孝的机会。

    从确诊到离开,接近一年的时间,云华妈照顾病人很周到,她告诉我,病人痛极了也会乱骂她,骂就骂吧,也骂不了几次了。

    爱人家里,最辛苦的就是云华妈了。夏季,天亮得早,七点过我们起床,走出房门,门前小路上的云华妈弯腰背了一大背篼红薯藤已经往回走了,我跑着去接时看见她的裤腿从膝盖下已经湿透了。云华妈是万万不肯让我背东西的,她老是笑话我细皮嫩肉地做什么都不像。放下背篼,云华妈擦了一把脸,又钻进厨房去做饭。

    云华妈做的饭不好吃,她要赶时间干活,一天三餐吃过了事。家里人边吃边抱怨,米硬了,辣椒里还有青虫,肉炒绵了,汤咸了。我忍不住了,但是也只能对爱人白眼说,自己嫌不好吃自己去煮啊,别人辛辛苦苦煮出来还挑三拣四。公公慢条斯理地说,男人有男人的事。

    我以为云华妈也会抱怨,但是从来没有听到过,她总是做完这个又捡起那个,就像她的生活是设置好了程序,就该这样。

    我告诉过爱人,你妈太辛苦了,在家的时候我们多帮一点。爱人说,我爸也辛苦,再热的天也还在工地上码砖砌墙,只是你没看见。

    我们能帮上什么呢,洗洗碗,扫扫地,偶尔去地里割一背篼草,就像在走过场。有时,我也会进厨房帮云华妈洗菜切菜炒菜,她看不惯,一会儿就赶我走,说是哪里有这样慢腾腾做饭的,时间都耽搁完了。

    看到现在的云华妈,和以前的她一对比,有一句话我憋在心里不敢说,只能在心里嘀咕,她一个人也活得很精神,重新遇到一个知冷热的人更好。

    这个人,云华妈运气好,遇到了。既然遇到了,那就要珍惜,自己的幸福只能靠自己去争取,不要在意其他的,自己开心最重要。我是这样鼓励她的,我说这些话时,感觉她就是我的一个闺蜜,我们俩在分享一个秘密,我给她出一些主意,告诉她,往前冲。

    云华妈脸上的神情,每一个恋爱过的女人都曾经有过,含羞带笑,憧憬向往,心无旁骛,很可爱,美极了。

    云华妈说,她过来呆一阵就要回去,那个人在等他,说好了回去家里安排下就跟他去。

    我不淡定了,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老头,吸引了年过半百的云华妈这么义无反顾,不会上当受骗吧。需要跟爱人商量下了,回去看看,这话只能我去说。

    云华妈还是那么喜笑颜开的,煮并不好吃的饭,给小女儿买平时我们不允许她吃的零食。

    我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爱人云华妈的事,不管他什么态度,作为长子也必须知道。合适的机会没找到,云华妈倒是悄悄告诉我,再过一两天她就回去了。我说,大军还不知道。她说,反正我要回去。

    管不得什么合适的机会了,晚饭后,我让云华妈先带小女儿去玩,我看着爱人直接告诉她,你妈遇到了一个她满意的老头,她准备回去跟他走。

    果然,爱人低声吼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晓得,你好久晓得的。

    我说,反正你妈是打定注意了,过几天就回去,她说那个老头对她好,我们还是回去看看,了解下情况。

    哼,爱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理我,下楼了。

    晚上回家,除了小女儿,一家人都心不在焉。爱人没有直接和云华妈交流这件事,我成了他们之间的传话筒。

    他告诉我,老父亲毕竟刚走不久,这么快就有人了招人笑话。云华妈说,我尽心伺候他爸,没有对不起人,笑话也是笑话我,跟你们小的没关系。

    他说,都儿大女成人的了,为什么要重新找一个外人。云华妈说,你们都有自己的小家,说得倒是好听,究竟哪个儿女有那个时间来管我好不好过,还不是自己过自己的。

    他说,父母在家还是个家,她走了我们回去住哪里。云华妈说,一年四季你们有几天在家,就是回去也是应付几天就跑了,你们早就有自己的家了,哪里还拿那个家当家。

    家里空气一时变得有点诡异,明明就这么几个人,却有一个没有公开的都心知肚明的秘密。我又有点像一个外人,这个秘密在我传来传去时经常让我忍俊不禁,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啊,干嘛弄得这么复杂。

    云华妈执意要走,爱人没有留,只是板着脸说,一起回去看看。

    终于见到那个老人了,云华妈在我们这边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帮着照顾家里。我们回去时,屋里屋外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说是老人,看起来倒是很有精神,瘦削的身板挺得笔直,干净的米白色长袖衬衫塞进裤腰,腰间是一根很宽的褐色皮带,只是牙齿有点龅,一笑门牙显得很突出。

    奇怪的是,我们倒像是上门的客人,老人又是端茶又是让座,还给爱人递烟给小女儿拿糖吃。我对自己不太严肃有时候也是无可奈何,我用手肘悄悄捅了下爱人,低声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人都已经进门了。当然,换来的只能是一双白眼。

    云华妈一到家,又恢复成一个主妇的样子,吩咐那个老人干这干那。老人也很高兴,乐于被云华妈指挥,还笑着对我说,你妈脾气大得很,稍稍慢一点都要被她抱怨。

    几个月前,家里才办完一场丧事,我不敢再去惹爱人,总归是自己的亲人最亲,只是留下的人也要过日子。

    爱人说要去公公的坟上看看,他说就一个人去。我不知道他去会和深眠在地下的公公说些什么,有些话只能当做秘密只有他们知道。

    云华妈在厨房煮饭,那个龅牙老人在灶前帮她生火。丘陵县,用来煮饭的都是一些树枝和麦杆稻谷草,稍稍不注意火就灭了。两个老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都是一脸笑容。

    老人的家事也不复杂,年轻时因为穷老婆跑了,为了养大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也没有再婚,直到现在,儿女都结婚了,也怕老父亲生活孤单,一再怂恿他找到喜欢的老伴一起生活。他是要带云华妈走的,他说,去他儿子生活的城市,享享福。

    我不知道爱人对这个外来的老人印象怎样,我是有好感的。在我的认知中,一个在任何困顿的时候都不会抛弃家庭和孩子,这本身就能说明一些事。我也不知道爱人在他父亲的坟前说了些什么,也有可能只是坐坐什么也没说。

    老人在屋前的院坝,我喊老人“叔”,只能这样喊,我无法轻视眼前这个前半生也不容易的一脸憨笑的老人。一个人辛苦,另一个人也辛苦,两个辛苦的人走到一起就都不辛苦了又有什么不好呢?我从内心里希望他们好。

    我说,叔,就在这边住下来,这边也是家。老人说,古人说的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妈跟了我,我要把他的一切都管起走,还是跟我走好一些,我的女儿也孝顺。

    我忽然有点惭愧,什么都没做,哪里说得上孝顺,赶紧拿过老人手中的扫帚,让他去歇歇。老人看着我扫地,小声说,你帮我劝劝大军,喊他放心,我会好好待你妈,辛苦那么多年了,我要让她享一些福。

    我让他放心,只要他们好,晚辈肯定会支持。其实,我还没想好怎么去跟爱人交流。又想,说不定什么也不用说了,有些事他自己也想到了呢。

    隔壁一个守寡多年的阿姨也过来凑热闹,她手中也拿了一把蒲扇,随时向手臂脚杆上挥去,农村的夏夜,那种小黑点一样的小蚊子很多,一口下去,被咬的地方又痛又痒。

    阿姨走到我跟前悄声说,女子,你妈还是不该找人,你们都这么孝顺,她也一把年纪了,莫浪了。

    我有点生气,又不能拿她当年轻人一样对待,只能笑笑说,阿姨,我们小的再孝顺也没有她自己开心重要啊,再说,才五十出头的人咋说老呢,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阿姨右手中的蒲扇快速地向她的左手臂拍了一下,大声说, 该死的蚊子,硬是多得很哦,咬人凶得很。说完,摇晃着蒲扇慢腾腾地走了。

    农村里的闲言碎语多得很,用一句老话说,唾沫也能淹死人。但愿我的这一点表态能帮云华妈挡一些口水,尽管我知道她是个勇敢的女人。让他们羡慕嫉妒去吧!

    云华妈还在忙,那个她喜欢的老人陪在她身边,看见她的笑,我总觉比跟我们在一起时笑得最彻底最舒展,那张脸就像一朵花,整个地开放了。

    饭桌上,爱人提了几个非常尖锐不友好的问题,老人都是拍着胸脯回答的,总之,有他吃的就会有云华妈吃的,他会对云华妈负责。

    我看得有点感动,不住地打圆场,不想老人尴尬。

    吃饭时,老人的儿子也来了,端起酒杯就喊我和爱人大哥大姐,说只要我们同意只要我们放心,过几天,他接两位老人去他居住的城市,一起生活。他说,老父亲独自一人养育兄妹两人不容易,该为自己生活了。

    老人的儿子在建筑市场上承包工程,长得胖,声音大嗓门亮,说话时和他的父亲一样喜欢拍胸脯,他说,绝对不会让老人受委屈,放一百个心。他还说,他的父亲是个固执的人,只要认准了的事,谁也管不了。

    有时候,我也相信命运的安排,勇敢的云华妈遇到了同样勇敢的龅牙老人。

    爱人和老人的儿子碰了几次杯,好多次都欲言又止,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有些幸福外人是给不了的,有些事哪怕是你亲妈,你这个儿子也是外人。

    爱人站起身,又一次跟那个拍胸脯的胖子碰杯,说,要是我妈不高兴,我肯定接她回来。说得很艰难,酒倒是一口就见底了。

    云华妈正在往桌子上端菜,她炒的菜还是不好吃,一盘烧茄子黑漆漆的,一点都不好看。她肯定也在听桌子上的说话,应该也听到了两个儿子各自的表态,笑容一直在脸上,说,慢慢吃慢慢摆条,还有菜。

    爱人对我说,妈炒的菜不好吃,你去炒。厨房里的龅牙老人说,你们吃,还有我,我也要露一手。

    我看见爱人也笑了,只是笑得有点保守。

    后来,我对爱人说,关于爱情,每个女人心里都会有一个小秘密,你妈妈也一样,她心中有。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云华妈和龅牙老人生活得很幸福,他们回来时,我看到的他们在彼此凝望时,眼神依然是我当初看到时那样,充满了甜蜜的笑意。我想,那个秘密会跟随云华妈一辈子。

继续阅读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匿名

发表评论

匿名网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