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化散文:在河阳的日子_经典散文_.

                   在河阳的日子
                   ——潘安自画像
                       一
  古往今来,有多少贤能之士在小地方做出了一番成绩,留下了美名。你看春秋末期鲁国人、孔子七十二贤人之一的宓子贱治理单父这个地方,因善于用人,自己每天只弹弹琴,悠然自乐,很少走出公堂,依靠众人之力就把单父治理的很好。而年仅18岁的尹子奇被齐宣王派去治理东阿,不仅把东阿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击退了魏国的进攻。西汉人朱邑年轻时曾担任桐乡的啬夫一职,负责一乡的诉讼和赋税,因为仁厚廉洁,深得民心。官至大司农的朱邑临死前对儿子说,一定要把他埋在桐乡,当地的乡亲父老对他的祭祀一定比自己的后代子孙祭祀的还好。朱邑死后,桐乡人民果然为其起冢立祠,按时祭祀,至今不绝。春秋末期吴国人、列入孔子四科十哲的子游治理武城时,弦歌声声,依靠礼乐教化百姓,政绩斐然。骏马在坦途上跑得欢快,潜龙跃于洪波会更加矫健。您弱冠之年就成了宰辅的属官,而立之年又到河阳任职。您的名声远扬芬芳胜过秋兰,写诗作文也如春花般绚烂。人们称赞的多是像您这样天资英发,德才俊美之人,怎会去称道那些官高禄厚之人呢?
  这是潘尼写给我的。当然,他写的并不像上面我陈述的那样啰里啰嗦,实际上是一首题为《赠河阳》的五言诗:密生化单父,子奇莅东阿。桐乡建遗烈,武城播弦歌。逸骥腾夷路,潜龙跃洪波。弱冠步鼎铉,既立宰三河。流声馥秋兰,擒藻艳春华。徒美天姿茂,岂谓人爵多。
  潘尼是我的侄子。其祖父潘勖,东汉末为尚书右丞,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一代枭雄曹操被汉献帝册封为魏公,加九锡,《册魏公九锡文》正出自潘尼祖父的手笔,之后历朝历代的九锡文,无不以此文为渊薮。其父潘满曾担任平原太守,也以学行著称于世。我的祖父潘瑾和父亲潘芘也都做过官,一个是安平太守,另一个则担任过琅琊内史,都是二千石级的地方大员。我之所以这么不厌其烦述说这些,只是想说明潘尼并不是我的亲侄儿,只是族侄。
  我本名叫潘岳,字安仁,后世的人更喜欢把我的字中的“仁”字省掉,称呼我为潘安。潘尼只比我小3岁,虽然辈分不同,但因为年龄相近,我们却像好朋友一样要好。不然,当我在担任司空掾属时,潘尼写给我的赠诗《赠司空掾安仁》里也不会写下“坐则接茵,行则携手。义惟诸父,好同朋友”这样的诗句。这次我离开京都前往河阳,早已辞掉官职,在家照顾老父亲的潘尼前来送行,写下了这首《赠河阳》。而当我四十多岁时任长安令时,潘尼又写下四言诗《献长安君安仁》相赠。当然,这都是后话。我不知道我们血缘关系不是太近,潘尼是不是该为此感到庆幸——当我54岁那年遭遇灭门之灾时,很多亲人都被株连,侄儿潘佰武因逃难及时,捡回一命,其他亲侄全部被杀,而潘尼却因为是族侄,反而没被株连,逃过一劫。当然,这更是后话的后话。其实,此次临别之际,我最想说的是,对侄子的这番深情厚谊,对他的热情鼓励,我只有强打精神表达深深的谢意——侄子啊!你能体谅叔父我内心深处,悲伤正奔流不息,一如我前往的河阳城边的黄河之水吗?
                         二
  你是否有过这样的感受,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远在天涯海角,而是你在她身边,她却对你视而不见。我有过这样的生命体验,不过,我说的并不是男女私情。
  古人把山之南,水之北称为阳。河阳,顾名思义就在黄河的北岸,而我大晋王朝的京都洛阳与之隔河相望,二者相距并不太远。尤其泰始十年(公元274年),我朝大将杜预在黄河上建起了浮桥,更使得“天堑变通途”,由河阳前往京都显得格外容易。可我在河阳的日日夜夜里,总觉得京都并非近在咫尺,相反却那么遥远。
  在一个阴云四起的傍晚时分,我信步登上河阳城,但见夕阳西沉,黄河奔流不息,白色的水气笼罩着山岭,汹涌的波涛拍打着崖岸,归雁的影子映在长有兰草的水中小洲边,游动的鱼儿荡起一层层波圈。寒蝉鸣叫,一声高过一声,金黄的菊花竞相开放。相信我这样描述,你也禁不住感叹:好一幅美景!但我对这样的景致却无心欣赏,我伸长脖子向南边的帝都望去,雄伟的大厦门却难以看见,只见北邙山格外嵯峨。
  我所管辖的河阳城里,众人扰扰,风俗浇薄,人们活着既像浮萍在水面上随波飘荡,也像松萝寄生在松树上,没有主心骨。你看西汉人朱博担任琅琊太守之后,很快改变了当地齐人迟缓、妄自尊大的陋习。蓬草怎能长得笔直,不过是“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罢了。我是不是也该向朱博学习呢?如今我所处的位置如春秋时身不下堂而使单父治的宓子贱一样,惭愧的是我却无宓子贱那样的德行和治绩。
  是的,在河阳,我常常用这些古人的事例来激励自己。
  人生天地间,谁能活百岁呢?人的一生既像那敲击石头发出的火星,也像那狂风中卷起的尘埃,都不过转瞬即逝而已。我怎能嫌弃县令一职的轻微呢,最该担心的还是没有美好的声誉吧!
  想想那春秋时的齐景公身为一国之君,职位不能说不高,但因不行德政,死后却没能留下好的名声,以致《论语》里也专门提及:“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而西汉的朱邑在桐乡虽职小权轻,却因爱民如子,百姓歌颂他的歌谣流传至今。可见一个人只要足够谦逊,善于约束自己,一定能得福,而骄矜自得总会招来祸害。既然命运让我与河阳发生联系,那我就该勇敢地承担起自己的职责,不辜负这一方百姓对我的期待。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也给自己说过无数遍了。可我的心呀,为何还如此悲伤呢?
                      三
  河阳是这样一个巴掌大的小地方。
  我朝地方行政区划实行的是州郡县三级管理体制,按照我大晋的规定,稍大点的县,长官称为令,稍小的县则称为长。我此次出京所任官职的正式称呼是河阳令,说到这里,你就该知道河阳不过是当时稍大点的县而已。这么一说,你也该知道为何我的侄子在《赠河阳》里尽用单父、东阿、桐乡、武城这样的小地方来鼓励我“位卑未敢忘忧国”——千万不要因为官职低,辖区狭小而忘记自己的职责,难道获得好名声的都是些身居高位的达官贵人,说到底,最终还是一个人的高洁品行会赢得更多赞扬。
  话虽这么说,可让悲伤彻底遁去,精神从此焕发起来还真是不易,尤其像我这样多愁善感之人。
  “位莫微于宰邑,馆莫陋于河阳。”我在《河阳庭前安石榴赋》中这样写道。在这样的小县,馆舍简陋得让人不敢想象。如果让我描述我所居住的环境,土阶,矮墙,潮湿,阴冷,疏不挡雨,这样的字眼一定会出现在我的笔下。还好,这里也并非一无是处。“虽小县陋馆,可以遨游”,尤其馆舍的庭院里种有石榴树。你看这汉武帝时,张骞从西域引进的石榴真乃“天下之奇树,九州之名果”。无论是在狭小的庭院,低矮的土阶短墙上,还是长满青苔的墙壁,布满苔藓的房瓦上,都能“处悴而荣,在幽弥显”。它的花朵可以玩赏,果实也着实珍贵,既可以进献给王公大臣,也可以用来祭祀鬼神。石榴怎能因环境的狭小简陋,而改变它自身坚贞的节操呢?“果犹如此,而况于人?”是的,我就是这样以石榴喻人,来宽慰我自己的。
  四年后,当我被调为怀令,在怀县,我曾感叹“小国寡民务,终日寂无事”。其实,在小小的河阳,又何尝不是这样。好在我并没完全放纵自己,闲来无事,我带领民众栽花植树,不曾想这一举措竟让河阳处处桃红柳绿,以致后来有人称之为“河阳一县花”,我本人也荣膺“花县令”。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千载之后,当地民众仍念叨我的恩德,民间流传着许多关于我的爱民故事和传说,说我是有史以来河阳最贤能的县令云云。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如此,我也该含笑九泉了。还真应了我在河阳所写的那句“桐乡有余谣”。
  在河阳,也不是无人可言说。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里,我结识了一位名叫公孙宏的寒士。随着交往的加深,我慢慢得知一些他的身世。原来公孙宏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河阳人,老家在谯县,自小孤苦贫穷,来这里靠给人种田度日。我们惺惺相惜,不仅仅是公孙宏的不幸身世打动了我,更难得的是,公孙宏善鼓琴,也擅长写文章。想想吧,在公元三世纪,在一个小小的县里,能找到一个可与之谈诗论文的同好,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啊!更何况,在河阳那些度日如年的灰暗日子里,公孙宏的琴声让我又排遣掉多少落寞和无奈啊!
                       四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说说我的过去,我以前经历的种种。
  我自小与父辈在巩县生活,19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天翻地覆的大事——魏元帝曹奂把皇位禅让给了晋王司马炎,大晋王朝建立了。这一年的年号也由魏国的咸熙二年改成了晋朝的泰始元年,我们也从魏国子民变成了大晋子民。
  这一年,因为晋武帝司马炎大肆封宗室为王,晋武帝的叔父司马伦受封为琅琊王,我的父亲很荣幸地被琅琊王司马伦选中,任命为琅琊内史,派往他的封国主持政务,我也就随父亲去了琅琊。不过,我在琅琊待的时间并不长。20岁时,我就被司空太尉府征召,并被推举为秀才,从此踏入了仕途。
  来到帝国的心脏,我仰慕已久的京都,不仅仅是踏入仕途,翻开了我人生的另一页,也让风华正茂的我出尽了风头。是的,“掷果盈车”的事正发生在这一年,而因为我经常与另一俊美男子夏侯湛一同出游,被人们誉为“连璧”。我的貌美之名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四处远扬的。以致让我现在想来,仍禁不住感叹,年轻真好!那时的我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两年后,也就是泰始四年,我大晋王朝为表示重视农业之意,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藉田仪式,兴奋异常的我就写了一篇《藉田赋》,对此事大大颂扬了一番,谁知由于文章写得太好,名声太大,反而遭人嫉妒,十年之内竟一直没能升官。
  聪颖异常的我自小就被乡人视为“奇童”,认为是汉代终军、贾谊那样的人才。12岁时又被荥阳郡的杨肇称赞为“国士”,杨肇还主动提出,将来让他的女儿嫁我为妻。如果你了解了这些,了解我的早慧,了解了我过去的峥嵘岁月,你就该知道“栖迟十年”里的我是何等的抑郁和愤懑。
  十年,人生中能有多少个十年?
  好吧,就让我坦白说出自己来到河阳的真实原因吧。
  十年里一直没能升迁,我归罪于当时主管吏部的山涛以及王济、裴楷、和峤等人。我总觉得是他们阻塞贤路,压制人才,使我不能在官场上春风得志,一展怀抱。于是我写下了一首《阁道谣》,表达的是这样的意思:宫中阁道的东边有条大牛——我暗指的是山涛,王济牵着牛套在前,裴楷牵着牛后面的皮带跟在后面,和峤则跑前跑后,忙个不休。
  乍一看,你可能以为我表达的意思的是,王济、裴楷、和峤三人巴结奉承山涛。实际上,我这么写是讥刺山涛像牛一样被三人拴上套,套住了。当然原文并没这么复杂,只有区区19个字:阁道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楷鞧,和峤刺促不得休。
写完后,我觉得还不解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它“发表”在宫中阁道旁的柱子上,也好让朝中大臣都能看到,一解我心中压抑多年的怨气。都说冲动是魔鬼,果真如此。没想到,最终东窗事发,一纸调令下来,我被迫离开京都,来到了河阳,开始了我的贬谪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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