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像一面镜子那样竖立起来,触感冰冷、锋利,从心里滑过的感觉也是枯燥而凌厉的。不过确乎能够借以反顾远逝的时光了,或许因为倒寒的提示,最先让我看到的景象是被火焚烧过一样单调而枯燥的。
再次确认,自己一直在等一些人,是的,一直在等。今年的春天又快过去了,那些人还没有来。也不知道他们如今都藏身何处,或者正行进在哪一段路上,无法去迎接,只能等,在春寒里等。有时又感到自己其实也是像风一样的东西,四处游荡,身不由己。
很想安定下来,并且最好是停留在万籁俱静的旷野里。又担心那样的旷野常常有风,或许还有野兽和虫豸出没,万籁也是无法彻底安静下来的,而荒草和灌木还会照常荣枯,不同植物的种子或者零落,或者被禽鸟啄食。有一些注定会落地,但我最不愿想象的就是那些落地以后腐朽了的,
虽然如此,我依然念念不忘那样的旷野。处心积虑想象出来的旷野不能和它媲美,因为真实的旷野毕竟是自己曾经置身其中也对其深深探视过的。
平缓的草坡上最先入眼的是洁白的絮,野棉花的絮,它们干透了,然后被风撕碎了,在蓬草中胡乱缠绕着,在风中飘动、摇曳。毕竟是野生的,不能弹,也不能纺,甚至不能作为床榻或土炕上的铺垫,但有大用,且不可小觑。捡拾,风干,浸泡在硝水里。捞出,再风干,便可作为山林野旷中的取火之材。取少许,用左手拇指压在燧石上,右手持火镰,使劲敲击燧石,火花迸射,野棉花的絮就燃烧起来,冒出的青烟有些硝烟气和艾香气。那样柔弱的火星把旱烟点燃,把干柴点燃。被点燃的干柴烧起的熊熊烈焰呼呼作响的时候,整个山林野旷都被炙烤得热烘烘的。有时不慎——总有那样的不慎——整面坡、大片山林就声势浩大地燃烧起来。桦树皮像衣襟那样被火纠缠、吞噬,翻卷着,向地面散落;马尾松的针叶仿佛被点燃的头发,可能很疼,就发出“吱吱啦啦”的尖叫。那时候,我好像能够看到树木在烈焰中龇牙咧嘴的样子。山核桃树和山白杨树都是很高的,树顶的杈上大都夹着木斗一样大小的鸟窝。着火了,解体,溃散,最后整个鸟巢作为一个个大火球从天而降,但不知其中是否都有卵或雏。火星漫天,灰屑冲天,浓烟蔽天……
黑黢黢的树干站立在焦枯的旷野里。
火焰到哪里去了?火星子到哪里去了?如果它们熄灭了,它们的遗骸又在哪里?灰屑一定随风了最后一定落地了。当所有的问题都归结到宁静湛蓝的天空以后,我就猜,它们一定隐藏在那里,藏在深湖一样让人恐惧的蓝天里,包括用燧石、野棉絮和火镰取火的那些人。理由很简单,他们离不开火,火也离不开他们;他们催生了火,火就带走了他们。
天很蓝,蓝得纯净、深邃,蓝得让人心惊胆颤,并且一定有极大的吸力,也是最大、最普遍的恐惧,根本无法逃离。若想彻底消除,唯有融入其中;想象一下,比如一只苍蝇驻停在蝇拍上面。生活和梦境到了纠缠不清的时候,人根本无法知道什么叫活着什么叫死去。最害怕的东西反而叫人最想反复偷窥。天啊,那么大那么深的天,里面一定是死一般的静寂,能把一切吸引上去。看看那半院被火烧过的房子,燃烧的时候,火舌那么长,那么有力,面目狰狞,訇然作响,强硬地窜上去,窜上去,势不可挡,连同黑烟消失在蓝天里。真的没有什么东西挡得住。逃不脱,那就索性长时间地仰视吧,反正终究会去那里的。无人催促,无人逼迫,无人吼叫,不用去干枯燥到极点且永无休止的活计,特别是,不用再看父亲暴怒的脸不用再听他歇斯底里的吼叫不用忍受来自他的根本无法防范的拳脚和巴掌,不用在众目睽睽之下像牲畜一样被人呵斥被人指指点点没有一点尊严,不用,哪怕只有那么一小会儿时间。死一般的寂静反倒让人更加害怕,索性看着蓝天,四周是老旧房子幽黑的轮廓和已被烧毁房子残缺的梁柱和墙垣围成的深不见底的黑影——只好抬头看天了,只好去看!
梦里,自己常常又是鸟窝那样的东西,被大火裹挟着从高处掉落下来,又像火星子一样高高地飘起来,左右无靠,上下无依……有些一定落地了,委身于泥土,有些一定高飞了远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但希望回来,希望一切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那时候,一定是不知道无端的辱骂、殴打、凌虐、嘲弄、讽刺究为何物的时候,是连高远的湛蓝天空都不曾注意的时候。落地的,有些应该腐朽了吧,有些应该依然暴露在风霜雨雪之中——所以,我总觉得自己没有从那样的山林野旷中离开。
我一直在那样的山林野旷中等一些人的归来。
这一等,几十年时间过去了,我脚下的山林野旷变成了城市。好像是被绑架来的,后来又是自己不愿意离开了,说不清是爱还是恨。只有我在等一些人的心思和姿态没有明显改变。
那些人,像火镰一样强劲有力而可信,像燧石那样百呼百应并有极其明朗的态度,像野棉花的絮那样孱弱、衰败,像野棉花的花那样狂野、艳丽,像被大火烧毁巨巢只好远走高飞的鸟。有些,很像我,剩下了烧伤、烧残的身躯,但还固执地活着。那件事从来没有停止:从深湖一样吸力极大的天空笼罩下奋力挣脱,游上岸,跑进山林野旷,像赤脚大仙那样雍容端庄,像行脚僧那样从苍凉走向悲壮。
他们为什么在一场山火之后把一只人一样的野兽吊在树杈上,剥皮,开膛,扔掉内脏,割取精肉。为什么有些人边割边吃,他们的嘴上、手上沾染了黑红的血,而那些猎手他们自己也像烧过的火头又黑又亮,眼睛和牙齿却是洁白如玉的。那时候,四周还在冒着青烟,散发着焦糊的恶臭气息。
那个人一样的牲畜的头,他们把它弄到哪里去了?他们取肉而食的时候,那个头是像睡着一样耷拉在一边的。
高远深邃的天啊,它是腾腾烈焰火蓝的心吗!
我在等一些人。或者,我和另外一些人一定会到他们即在的地方去,并且是被深湖一样的天空吸引上去。
偶尔也会在城市的街上听见火镰撞击燧石那样的声音,于是心惊不已慌忙四下张望,其实是有人正在加工型材,在切割、焊接,他们偶尔会用铁榔头敲敲打打那些角铁和钢管,而他们自己也是像被火烧过一样黑黢黢的。
山林野旷会偶然失火,这件事让我担心了这么多年。对山林野旷心存疑虑,然后渐不信任。我的生活与纯净深邃的天空远隔多年以后,头上这片天好像到了枯水期的大湖,或者像眼睛生了严重的白内障,里面的光出不来,外面的光进不去。
这个春天快过去了,我等待的人依然没来。但我觉得他们会来,之所以没来,或者是因为他们在过去某个时候在某个地方出了什么差错,比如遇雨失期,比如又遭大火,比如春日将尽突然返寒一夜大雪,比如他们在另一个城市停下了,结果亦如我的遭遇,大家同处一地,日日面见,但彼此不再相认——会不会呢?
在山林野旷中取火,除了火镰、燧石、硝棉之外,也有人空手而往的,做法与众不同并且用具更加鄙陋不堪。这人让我深感自卑,因为他就是我的父亲。
我的自卑远远无法匹配他的易怒和孤僻。他的孤僻让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去,他的易怒又需要我来陪衬而作为不可或缺的绝无仅有的铺垫。是的,有我陪伴他的独行,他的暴怒无常才有变作现实行为的可能——迁怒,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迁怒于我,不论缘由;有我作陪,但他本质上依然属于踽踽独行,我只是他火一样狂暴性情的影子一样的附庸。
冬阳不暖,大雪覆途。砍下足够的柴棒以后,一身大汗不敌犀利的山风。需要取暖,但首先需要取火。他也会取火。两块手掌大小的平整石片,一团棉花,那是他从棉衣的破洞里撕扯出来的。把棉花夹在石片之间使劲搓、捻。加速,加大力度,石片和棉花很快发出难闻的焦糊气,那时候父亲已经怒目圆睁咬牙切齿了,唇齿间、鼻孔中还有丝丝冷气在进进出出。我开始恐惧,感到那时候他内心的怒气会突然爆发并突然转移到我的身上,他的爆发总是令我猝不及防的,所以,我必然要悄悄离开、离开,尽量离得远一点,同时做好了随时奔逃的准备。
冒烟了,那可真是奇迹!他迅速拿起冒烟的棉花捻子,用另一只手笼着,撮起嘴轻轻吹嘘。那时候,他是无比慈祥可爱的,我真希望他能永远那样慈祥可爱下去。但不可能,父亲的易怒是火一样的。他用极其温柔体贴的姿态点燃一堆火之后,坐在柴草覆盖的碎石堆上面,原形毕露了。我用余光看到他其实是被熊熊烈焰燎烤的碧蓝天空。
最让我心安的时候是其余人都出去了,偌大的老旧院子只我一个人守着。鼠子们肆无忌惮的奔跑与喧嚷到了狂妄的地步。突然一声猫叫,鼠子们的顽劣举动戛然而止。有麻雀或燕子从空中飞过,它们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反方向箭一样射到院子的另一头,房檐边就有干透的土粒应声而落。我又在看那晴空了,如一个深湖,湖的周边燃着大火,草木焦了,禽鸟飞了,野兽逃了,许多人都随着火焰和青烟升天了!
他们应该会回来的,大院里嘈杂、喧嚷的景况会重现的,山林野旷鲜嫩的新叶上会重新洒满温暖阳光的。那时候的山林里花还未开,或者已经开过了。常常下雨,雨后总是晴天,许多人还会按时进山,火镰还会“咔咔”作响,但那时候到处都是湿的,不会燃起山林大火来的。
没有来,不等于不来。野棉花又该开花了,它们有莲花一样的花形,也有莲花一样的的颜色。
也许就在明天,春寒就会悄悄退去,我等待的人,他们要么在另一些地方活得好好的,要么,他们朝着我的方向再次启程了。
2015-4-10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