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鸿
一
走近鲁迅,近乎于生活的某种必然。
小时候,坐在窗户漏风的教室里,于北风呼呼声中,小和尚念经似的读《我的伯父鲁迅先生》,觉得那个伯父鲁迅真有意思,话语隐约闪烁,走路经常“碰壁”,既显得亲切,又有些陌生。学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后,那个“早”字一下子流行起来,并迅速转移到课桌一角,为此不知划断了多少铅笔,磨钝了几把铅笔刀,弄得老师不得不三令五申地强调既要学习鲁迅的精神,也要爱护学校的公共财物。那时,“早”字到底代表什么特殊涵义,于我其实是一团浆糊。后来,课本中鲁迅的作品多了起来,尽管依旧似懂非懂,但只要是先生的文章,就觉得特别有味道,摇头晃脑、唾沫横飞地在女同学面前读《藤野先生》、《孔乙己》,读《呐喊自序》,读《故乡》,是一件特别过瘾的事情。
那些明显不同于其他文章,透着一些晦涩、一些萧瑟、一些苍凉的笔触和文风,那些显然比其他课文更多的莫名其妙大段大段的注释,还有那些带着奇怪引号的词语,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我隐隐约约感到,这样的文字后面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现在想来,当时还是年少无知、懵懂轻狂的。对于不谙世事的我而言,鲁迅这个名字,仅仅是一个抽象到飘渺的书面符号,除了知道教科书上说他是“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和革命家”,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周树人外,其余的并不十分知晓。至于所谓的“思想家、文学家和革命家”等头衔究竟是什么概念,也模糊到一塌糊涂。爬树掏鸟窝、野地里疯跑之余,有时也会私下揣测其意,大概无非就是文章写得好、有思想、干过革命之类吧。而什么样的文章才叫好、什么是思想、什么叫革命的问题,又渺渺然不甚清楚。
真正了解鲁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经历了什么事,领略了鲁迅的不同,知道了鲁迅的深刻和不朽,仰望到了鲁迅的伟大,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二
二十岁那年,人生似乎进入一个新的门槛。
我曾一度主观地赋予这个门槛以特殊的意义。但后来我想,也许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经历这样的门槛。只不过经历的时候,往往会觉得只有自己才会这般经历罢了。心灵的履历,在赋予我们理解世界方式的同时,正标志着个体生命的与众不同。
在跨越那道门槛之际,仿佛一夜之间,我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过往的懵懂轻狂正被时光一层一层无情的剥尽,只剩一层薄薄的轻纱,阻隔着世界飞扬的尘沙。我开始认识到,自己在这个星球上是多么渺小,渺小地像家乡田野里的一棵草、一株树,甚至连草树也比不上。因为草树至少可以印证春秋的始和终,可以显示生命的颜色。而我却什么也不能,健壮的身躯空怀一腔无辜的热血,彷徨无地之余,只能独对着乡野寂静的晨昏和自己渺茫的未来。渺茫而又无奈的时候,我就牵着家里的小黄牛,一个人走向故乡秋天的田野,或坐在草叶之间,或坐在祖先青翠的坟顶,顶着天地一片苍茫的秋色,伴随牛舌卷过草尖的沙沙声,还有秋蝉的嘶鸣,走进鲁迅的世界。
那时,身边的草地庄稼,附近的虫鸣鸟语,隐藏在文字中的鲁迅形象,将我与万丈红尘隔绝。
静静的秋光、幽幽的冥想,使我仿佛看到怀着一身孤独悲凉的鲁迅,从世纪之初的喧嚣中走来。他面色青白,神情冷峻,阴郁而刚健,他夹着烟头,嘴唇翕张,用苍凉的声音,轻轻地向我讲述着世界的荒诞,讲述着人生的孤独与悲凉,讲述着生命的荒谬,虚无和战斗…… 循着这样的讲述,我开始不断地追问。我问过自己,既然人人都必将死亡,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既然我们仍然活着,那么什么才是最真实可靠的理由?我问过自己,既然一切原本虚无,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终日怀着热望,与虚无展开肉搏?我还问过自己,死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呢?死也许并非自由的最高形式。活着,无畏的活着,即使一切终将幻灭,静观世界的花花绿绿,难道不也是生存的一种美妙?经由这种追问,我走向了尼采,走向了庄子,走向了贝多芬、高尔基,走向了更多曾经背负苦痛和梦想的灵魂,也走向了每一个呼吸着的现实中的人们。我渐渐懂得,人间无非是一个个人的组成,而每一个人其实和一片叶子一棵树无异,需要的不是持久地追问,而是自然地勃发。
生命,有时如同一面镜子,只要纯然真实的映照着这个世界,就已经是一种无畏勇猛的存在。
如今,那些日子,都像梦一样飘过去了。但我仍然仿佛时时能够感到,在那微凉的秋意中,有一线温暖的霞光在向我照耀,为我指示路途,引我走向自我观照的领域,带我走出低谷和迷途。多年匆匆的奔波和忙碌,已经让我无暇去翻开那些发黄的书页。如果定要说及鲁迅给予我什么样的影响和启示。我想,就是叫我学会了从内心深处出发,反观过往的时光,并学着以遥望的姿势去看取一个时代和一些隐微的事物。说到底,鲁迅告诉我,生命无非一个走的过程,所要做的,就是鼓足勇气,向着未知的前方出发。
三
那个秋天过后,我仿佛从一场梦中惊醒的睡客,开始了唤醒梦中之梦,窥见身外之身的认识征途。
我恍惚意识到,在不知不觉流动的日子里,我和故乡的伙伴们就像自留地里的韭菜,在经历几场雨水之后,忽然之间就成长为一畦畦璀璨的绿色。世间的人们其实大都如此,无缘无故来到这个世界,然后经历欢喜与伤痛,最后又纷纷倒在时光锋锐的镰刀之下,一切发生得迅捷而无情。当平静村庄里新一代孩子们背着书包在小巷中淘气,俨然新一茬璀璨发绿的韭菜时,我再次真切地证悟,生命是一件多么严肃而又值得珍惜的事物。世界大而深广,单调而多彩,我不过是一个平凡的过客,一直在路上走着,走到一个地方去,这个地方就在前面,我不能回去。尽管时有失望,尽管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和眶外的眼泪,但我只得走,因为有声音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
童年和故乡的记忆,宛如一朵朵凋谢的小花,向我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我原本出生在南方一个毫不起眼的农村,从小家境贫寒,父母的朴实与万千农村的父母并无两样。在他们辛苦的抚育下,我渐渐拥有了一棵树的形状。生命的前期,故乡的乡村是我世界的全部,有着不为人所知的悲欢,我原来以为世界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生活,但在我拥有树的形状的同时,也孕育了竹的心思,它叫我萌生希望和梦想,时时张望走向异地过上异样的生活。
当然,即使是最为平凡的生活,也少不了苦痛。我先前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苦痛,我原以为也许人人都有苦痛,只不过大家都忍着罢了,更没有想过人生要怎样才能摆脱这些苦痛。走近鲁迅之后,我才了悟:苦痛是人生的必然,在苦和痛所织就的无所希望中,灵魂才能得救,智慧才能催生;苦痛滋生的孤独其实是一种力量,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也往往是那些怀着彻底孤独的人;最伟大的英雄不是打倒一切的人,而是那些不被一切打倒的人。
我们活着,最重要的是无所希冀却仍奋力前行。
只有真的猛士才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内心的苦难,敢于角逐尘世的虚妄,敢于义无反顾地往前。
四
后来,我义无反顾地走向了人群。
人群,是每个人都必须去的地方。在人群里,每时每刻都发生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有着各式各样的迷狂和陶醉,充满大大小小的欢喜和悲哀。在人群里,孤独者常常与庸众对峙,自言自语,满口荒唐;追逐者则毫无顾忌,欣欣然唱着属于自己的歌。不一样的面孔,一样的肉身承载着相似的辛苦、依旧的麻木。人与人之间的悲欢仍然那样难以沟通,路边常常有人哭号,转过一个弯,又见人群爆发哄笑。行走在人群中的个体,无论是呐喊,还是彷徨,都只意味着一种印证存在的方式。生命之火在燃烧,求乞者、希望、雪、死火、好的故事、颓败线的震动、失掉的好地狱,苍蝇与战士、飞舞的青春、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渺茫的笑、爱的翔舞…… 就会一齐纷呈。面对这一切,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令人痴迷的世界有着大欢喜,也有着大空虚,深夜扪心,竟会发现所有的痴迷和虚妄,终究抵不住一句狗的驳诘。
在人群里,梦的虚幻和梦的重要会同时显示,年轻时候做过的很多梦,会随着时光逝去或忘掉、或放弃、或成为泡影。但梦是执着残酷的魅影,不顾自己的破碎,仍然会乘着黄昏起哄,前梦挤走了大前梦,后梦由赶走了前梦,纷纷扰扰,去的梦黑如墨,在后的梦墨一般黑。然而,梦是灵魂行走的姿势,无法丢弃。
我曾经有一个平凡的梦,就是有朝一日走进百草园。
2005年,我终于有机会徜徉于绍兴鲁迅纪念馆。那时那地,人头攒聚,嘈嚷不息。但有一刻,因为留恋,我发现百草园里只有我一人独自站立,鲁迅离我似乎是那样的近。顷刻之间,我似乎看到了心怀美好的他,一步步走向纷纭的世事,走向城头变换大王旗的时代,度尽劫波,经历血与火,爱与憎,希望与绝望,饱受生命的大欢喜和大苦难。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鲁迅忽而爱人、忽而憎人,有时为己、有时为人的矛盾,理解了在他笔下的那些辛苦而麻木、辛苦而恣睢的人们,理解了怀着悲悯写下孔乙己、阿Q、祥林嫂、闰土的鲁迅。我想,凡孤独者,往往必经俗世和心魂的较量,直到在无物之阵中衰老寿终。凡慈悲者,也必会将一双眷顾的眼,投向卑微和弱小的人们。
鲁迅以他独特的眼光,深刻洞见了过去和未来,洞见了这两极之间的真相,并将这种洞见情感化为真诚无畏的文字,形而上化为生命的本体,再赋予其超越个人的丰厚社会历史内涵。他将孤独和悲凉留给了自己,却通过真诚的文字洒泄着爱的力量,将温暖和眷恋留在了人间,传递给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我。
今天,当我独坐窗前,揩拭着“秋老虎”逼出的汗水,迷醉似的写下这些感想之际,我再次体味到了一种欢喜。因为我还有着大把的时光,以储存勇气,直面一切,去正视一切已经发生的、将要发生、以及还未发生的,因为我还可以感知到,无穷的远处,无尽的将来,有许多事许多人,都与自己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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