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_经典散文_.

  终于,我在微信上与我的朋发信息,告诉她,不要再发许多的留言给我,我们的话题根本不在一个频道。我很忙,忙得非常讨厌你这样的矫情,我根本没法去呼应你。
  这个朋友与我相识时,我十八岁,她二十一。
  她回复我,好,不打扰你。
  十八岁的我漂泊在南方一个小岛,潦倒,落魄,一无所有。那个二十一岁的女孩儿来自武夷山,容貌出众,她让我和她同住在一个小阁楼里。她在岛上一家理发店工作,性情温柔,手艺不错。每天上午九点,她一片一片拆开理发店的木门,打扫卫生,烧好开水,迎来她的第一个顾客。也有时候,老板会亲自来开门,她便像放假一样,和我一起去吃味道极好的面线糊,加卤蛋,加大肠,加油条。
  她悄悄付钱,面对我的尴尬装着视而不见。她穿着长长的棉布裙子,海风把她的裙摆吹得飘飘荡荡。她沉静而温暖的眼神,柔而美的脸庞让我有亲人的错觉。晚上她会带回刚出炉的硕大的麦香包。那是我难熬的失业期,一分钱的存款也没有。
  她的老板有一个四年级的儿子,学习很差,我负责辅导这孩子的语文与数学,以换来免费的午餐,以及五十块钱的工资,还有老板娘的善意与尊重。闽南人每天拜菩萨,水果拜完菩萨后,老板娘都会送来给我吃掉。
  痛苦的失业期终于结束。我谋得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在一个大而阔气的皮包公司打杂,每天打印合同去航空公司订票去银行提款,一切的忙碌都建立在九十年代初期混乱的市场上。我离开她,也离开小岛。领到第一份丰厚工资的我借工作之便,去岛上看她,说我的新工作,新同事,以及在新的环境所有的见识,都是她在小岛上没法经历的。我津津有味地向她介绍我在高档酒店吃过的菜品,我告诉她下午茶其实并不是喝茶,早茶的小点里蟹黄包味道很好。我兴奋地亮出单位为我新配的时髦的传呼机,告诉她号码,骄傲地说,以后有事call我。她沉默着,为她的一位女顾客一根一根拆下烫头发的小木棍。我不耐烦地问她,要多久,我要请她去吃大龙虾。我们曾在岛上的海鲜档口看着长长胡须的大龙虾会停留很久,研究熟了以后的它是怎么个吃法,以及有多么好吃。现在我赚到钱了,我想亲自和她验证一下从前的那些猜想。我还要还掉她曾帮我付的早点钱以及我落魄时的不堪。还有,我带过来了她曾送给我穿的衣服和鞋子。
  我不需要了。我说,还给你吧,我现在的单位会要求穿正装,还给我报销一些化妆费。
  她淡淡地艰难地扯动嘴角笑了一下。哦。
  我放下她送给我的衣物。里面有一条从友谊商场购回来的李维丝牛仔裤。新的,洗过一次水她就送给我穿了。是她岛上的渔民男友送给她的定亲礼品之一。
  我们身材相仿。我当时并不想接受她这么贵重的裤子,连吃饭都成问题的我以为自己一辈子也穿不起这么漂亮而昂贵的裤子——最终我还是穿着这条裤子去应聘,配着她的中跟的黑色皮鞋,以及一件手工绣花的衬衫。现在,我把这些全带过来了,还给你。
  我随意地把装衣物的袋子丢在一旁的毛巾堆里。
  她忽然泪流如雨。
  我莫名地望着她。她别过脸,说,你走吧,我太忙了。
  然后我们各自工作各自生活。我们少有联系,但相互留有对方的地址电话,也知道对方大致的境况。她一直在岛上理发。她的男友还是那个大她七岁不会说普通话的渔民,她只谈过这一次恋爱。而我告诉她我要去深圳,那个很会吹牛皮的皮包公司老板让我去新设置的分部开展业务。两年后,她打我电话,她要在岛上举行婚礼。我买了机票,从深圳飞往那个小岛所在的城市。我们见面,并无生疏,在那个小阁楼的小木床上相拥而眠,说从前的事和以后的生活,一夜未睡。
  而后我们再次别离。
  一年后的一天,接到她电话,阿其,能借些钱给我吗?
  多少?我问她。
  三四千吧,阿福(她丈夫的名字)下岗了,渔民们早就不能出海,她说。我孩子马上要出生了,胎位不正,要剖腹产。
  我很快寄给了她需要的数目,并且心理觉得特别舒服。她终于也有需要我的时候。
  后来,我再次借工作之由去岛上看她。她在环岛路上一家规模很大的店里做师傅,忙得一刻不停。她的下岗的丈夫在家带孩子。那个男人非常会干家务,整理衣物,喂养孩子,给他们小小的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安静地陪伴着孩子。每个月会从渔业公司领取几百块钱的补助。没有丝毫男人的浪漫,不会赏花与月,更不懂音乐与文学,收入低微,相貌老气穿着老土,但细细体会,我发现他是个自尊而又自知的男人,不多言语,默默做事,实在是居家过日子的好手。而她忙碌,拿提成,收入还算可以。生下孩子并没有胖的身体,瘦而柔,疲累,让人心生怜惜。
  她急急地一点一点地还掉欠我的钱。我骂过她,不必这样。可她执意不肯。
  再后来,我恋爱结婚,回到故乡的小城,结束漂泊的生活。我百般不适应。
  小城生活散淡,我的丈夫职业稳妥,家境不错,他有厚而沉的嗓音,唱起歌来非常动人,可同时他也有酒瘾会花很长的时间在饭桌上。他与我分析日本这个民族的劣根性以及优势,可他和朋友们打牌的时间占据了他大部分的生活。他花钱大方,洒脱而有风度,但几乎是每个月的工资都花不到一周就没有了。他发年终奖金时,会把那么一大笔钱还掉之前的赌债而哼着小调回家若无其事。他常喝很多的酒,醉醺醺地回到我身边,吐得天昏地暗。我看着哭闹的孩子,茫然无措,不知生活如何继续下去。
  这时候,我与她通电话。
  很深的夜。孩子在安静地睡着。丈夫吐过,在打着重而不规则的鼾声,我收拾掉臭不可闻的酒后污物。然后我们俩,一个在这头,说生活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在那头,说是啊,婚姻真没有意思。
  她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死了一样的活着。
  我说一团乱麻的生活,不知希望在哪里。
  我们会在电话里沉默。会嚎啕大哭。然后挂掉电话,去洗掉脸上的泪,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我们也会通长长的信。她的字,不算太好,喜欢用一些类似心灵鸡汤的句子。
  我不屑于那些。她知道我爱看书,会向她的与书相关职业的顾客求一些书寄给我。
  她有时会对我说,又看到舒婷了,在大榕树下跑步。我们曾在岛上一起跟在舒婷的身后跑步。她告诉我岛上一个画家的近况,她知道我曾偷偷喜欢过那个留着一头肮脏头发穿着破洞牛仔裤的落魄的画家,我曾买过一条烟送给那个画家。她当时就在远远的海边坐着,等我,什么都不问。《花样年华》刚拍出来,她就寄来
  了盗版的碟……她并不知道,我早就不读诗,不看影碟,并且为曾经喜欢过那个画家而感到深深的羞耻。
  生活一如继往。她过她的,我过我的,各自都有泪与安慰。觉得再难熬再不能忍受的生活,却在不经意间似流水往前淌着。一年又一年。她的孩子大了。她的下岗的没有文化的渔民丈夫,她说她从来就没有爱过而仅仅是因为生活无奈各取各需在一起的丈夫,慢慢不再让她落泪。因为他们的孩子,太优秀了。她越来越多的是在我面前感叹,生活真是好啊,幸福原来就是平淡啊等等之类。他们的孩子性情一如她的丈夫,安静,做事有条理,爱钻研,学习出奇地好,常常获得各类科目全国性的竞赛大奖,会受到市委书记的接见。百度那孩子的名字,会出现各类场合的相片,瘦而文静,个子高,眉眼像父亲,但看起来帅气而沉稳——
  这真是让人惊讶的事。她已经在自己家门口开了家小店,岛上大部分居民都是她的顾客。那些在岛外工作的教授或公务员,严谨而正式的发型,最喜欢送回来给她来打理。他们无一不问起她的儿子。甚至会许诺,以后去哪个国家留学,他们会愿意帮助联系学校等等之类。后来,她的儿子果然考取了一所知名的大学,学建筑学。
  你知道吗,君君喏,太忙太累了,天天还要学习画画,还要去选修国外文学什么的……
  你知道吗,君君喏,昨天熬夜到两点哦,准备他们学校一个辩论赛……
  你知道吗,君君喏,这次拿到了奖学金……
  ……
  她的浓重台腔的普通话带来太多的好消息,关于她的儿子。太多的感叹,她自己的,生活如此美好,我们要珍惜诸如此类——浓而油腻的所谓深度美文与转贴一条条充满朋友圈。
  有时我正在厨房忙碌,刚洗了一条鱼,正准备往油锅里放,她的信息来了。
  在吗,上线可好?
  还有一回,我在单位,纪委来查账,让我回忆与另一家出了很大经济问题的单位关联的业务往来账务的去向和来路,我在努力地回忆,但仍不能还原当时的情景,而我又急着要接快放学的女儿,纪委的工作人员脸色与口气越来越让我恐慌,我是真的不记得当时的环节。她的信息来了,最近在忙什么呢,阿其,我现在海边呢,浪花好美好美哦……
  这让我开始厌烦。
  我的生活一直忙碌而劳神。琐碎的家务。单调的工作以及不高的工资。应酬太多的丈夫花钱依然不懂节制。成绩不佳的女儿。她的快乐的事,我完全无法呼应。
  我不喜欢她的频繁联络。
  我有了嫉妒。
  是的,是嫉妒。我开始嫉妒她的生活。嫉妒她的一切。她那个特别会干家务的丈夫,不会唱歌与不看新闻有什么关系呢。她从来不用担心做饭洗衣接送孩子,她根本就不会做饭,也不曾洗过衣服。她的孩子与她特别亲,会陪着她一起在海边聊天,虽然都是父亲带大的。她的家庭特别单纯,丈夫从小失去父母,几乎没有亲戚人情的走动。她的丈夫生活节制,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现在他们的孩子大了,他就挂着个照相机去海边给游客拍照,或者批发一些手工艺品在岛上的景区边兜售。他有什么不好呢,我想。穿最简单的老头衫,人字拖鞋,他的生活开支低到让我无法想象。他从不和她争吵。她每天早早关起店门,一回到家,她的丈夫就端上了饭菜,虽然并不算可口,她曾抱怨过他的厨艺。但这有什么呢,比起急着下班买菜做饭的我,她简直就是太幸福了。
  她的生活在我看来,哪一样都是值得嫉妒的。
  我终于忍无可忍,她的那些急于要向我分享的幸福。我一点儿都不想知道。
  我粗暴地向她表示朋友没得做了。
  半个月后,她发来问候的信息,阿其,你前阵子心情不好吧?
  阿其你遇上什么烦心事了吗?
  阿其你现在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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