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鸿
乡村的夜晚,静谧而深远的自然气息仿佛亘古如是。黑夜伸开臂膀温柔地拥抱一切,天地轮廓如此分明,星光在苍穹闪耀,大地沉沉而卧。远处的灯火带着寒意微微颤抖,深巷中的犬吠慵懒而随意。陷在这种气息里,许多原本充斥心头以为重大无比的人生事件,会渐渐趋向一种幻相的意味。我不是虚无主义者,对“诸法空相”一类的佛法也没有体悟深透,但在某些身临其境的场合,黑夜、灯火、旷野,还有星光的隐喻功能总会在心中得到了旧话重提式的重现。
居住在城市里越久,我就越发现,它正在缓慢改变着我的习性和血流的速度。每天,总等不到自然醒,就被急促的闹铃声顽强地拖下床,按部就班地上下班,埋头于各种繁杂的、假名以行的、很难说有多大实际意义的事务所组成的工作中,耗费时间和心神,收获工资、疲惫和迷茫。工作这个词汇,在我心中曾经充满神圣,以为它必定和价值有关,和生命的充盈有关。可是这么多年来,工作并没有为我找到幸福的方向,我反而看到了它对生命光辉的吞噬对血流的阻滞。
如果说无可奈何也算是一种人生体验,那么,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我或许还将以无可奈何的形式,维持与这个世界的荒诞联系。只是,埋头工作之余,内心时时会生出回家和返乡的愿望。这一愿望的真正实现,无意促成了这样一个有些夸张的事实:当我立在故乡老屋的檐下,竟被头顶的一道星空深深震撼了。
在人心只能被各种事件和新闻,被各种超越生活常态乃至变态的事物吸引和感动的时代,谁能想象被一群星星震撼的感觉。
家乡的老屋接近倾颓,野草在他的周边重新抢回了属于自己的领地。星光透过稀疏的屋瓦,洒在幽暗的空间里,依稀还可以辨认出它的内部结构,斑驳的中堂,苍老的横梁,沉默的屋柱,随意堆放的柴草......童年时那些藏着恐怖想象的黑暗角落,现在向我显出慈和的面容。巷子里,炊烟过后氤氲而起的雾霭,漫过来丝丝清凉却无寒意的气息。我喜欢这种气息,如同喜欢一切能够让心灵归于平静的事物。十几年前,我的血管里涌动的是黄河,喜欢热闹,热衷忙碌,以为奔腾才是人生该有的状态,对于平静有着某种莫名的恐惧和排斥。现在里面漾动的却仿佛是池塘的水,水波不兴,涟漪难再。在城市里陀螺般地旋转了十几个寒暑之后,我已经习惯了把内心看得比现实重要,把对时代的麻木不仁看作有深度有主见的表现,惯于用小圈子里的悲欣忽略整个世界的情绪。
这个晴朗的冬夜,城市依然在远方喧闹,和我暂时脱离了关系,它的夜空没有星星,辉煌的灯光指引贪行夜路者的目光,也束缚对于星空的仰望。而我,却在悠然抬头之际,看见了头顶的一片灿烂。数不清的星星,密密麻麻。夜空像一件缀满亮钻石玄色外衣,安静,神秘,壮阔,深广无垠。久久凝视之下,星星们争先恐后挤进你的视野,越来越多,和你越来越近,仿佛伸手可及。但当你真正伸出手,看清自己在大地上的高度,你又发现它们是那样的远,那样陌生。我隐隐感到心里跳腾了一下,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我努力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想起点什么,但什么也想不起。
中年的日子基本是静止和向下的,甚至是模糊的,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当然,有时候也会仰望长空,观看一朵流云的飞逝,或者一群飞鸟掠过树梢,在楼宇之际盘旋。我的目光跟踪着这些远离生活的事物,头颈像雷达一样转动,视线难度的增大,使喉头发紧口腔发粘心里发慌,我不能描绘自己面对这些事物时的确切感受,但心里沉睡的记忆会晃动一下,几乎死亡的想象也会偶尔跳跃一下。随着目光的空濛,它们如同尘嚣的沉降,复归于平静。
我以为我很快会忘记那片星空,忘记那一刻被夸张的震撼感。可是,当我离开乡村,那片星空的回忆也追着脑际而来,逐渐在我的头顶恢复它已经破绽百出的隐喻功能:星空,是被遮蔽的尘世彼岸,被忽视的隐形存在,是我们窥视世界的天外之眼。生活中类似的事物不在少数,终日奔忙的我们自己,无声的大地,业已忘却的某个瞬间,还有那些大地上发生的无穷无尽的事情,莫不如是,它们的被发现,就是生命自身的被照亮。
圣经《约翰福音》里说,这生命就是他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当我想到自己头顶星空这样一个事实,会有一种由衷的安详透上心头。因为,我借此知道,自己是如此真实地和这片天空、这块大地保持着联系,尽管这种关系并非如人所愿的那样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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