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朗的河风并不大,却带着软刀子,扎进几个陌生人的体内,留下闷痛。硬刀子,刀刀见血;软刀子,不见刀不见血,却比流血更痛。
其实,这条渠水于我应当不陌生,我经常亲近她,还曾在青朗纵身下去,与她有过鱼水之欢。那时还没有修朗江电站,水流有些急,难以游到对岸去。现在成了阔大的库区,见不到水的流动,但我毕竟不是冬泳爱好者,不敢以羸弱之躯去逞许褚之勇。
两只野鸭在河面划出一条直线,使得沉闷的水面生出些韵致来。那速度用离弦之箭比喻倒是贴切,这远非享受安逸的家鸭能比。隐约看得出是两只,一前一后,后紧随前。我猜想,这是一公一母,它们显然相依为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在这样的寒冬,觅食相当艰难,只得付出加倍的努力,如果觅不到食,就只能以相互依靠来温暖冬季。
伫立在渠水河青朗渡口,把耐心捧在心里,等渡船从对岸过来。冷颤泄露了我的虚弱,我努力囚禁着它,可是它还是越狱逃出。突然降温,让我们猝不及防,盼望太阳出来,赐予温暖,但是阴云郁结,没有一点散开的意思,河上和山上的薄雾像阿拉伯妇女的纱巾,无论如何也不肯揭开。等待不管怎么短暂也是漫长的。我紧缩了身子,把颤抖逼回去,防止风把我当一片秋叶吹走。带着刀子的风一点一点地吞噬了我体内的温暖,早已空洞的身子节节败退。青朗,我虽久未前来拜访,也不至于要用一河寒风发脾气。望着这一河膨胀的水,我心生敬畏,没有了原来在急流中游泳的底气。我喜欢山水,却怕冰寒水冷。
在我心里念叨着渡船快过来之时,我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渡口边的一只小木舟。舟小如叶,上覆篾棚,里仅容身,却放置了锅碗瓢盆,一个老者正在舟上吃饭。看起来,他比我七旬老父亲更老相。微风摇晃着小舟,小舟却不是让人能安睡的摇篮,我从中仅看到了一些摇摆不定的迷茫。看着看着,它在我心里成了七上八下的吊桶。
文友洪瑞与之熟识,跟他寒喧。我从中得知——他姓杨,出乎意料的是才六十五岁,乃库区移民也,用移民补偿费用在县城买了房,进了城里却缺乏生活来源。一个农民,仅拥有农业生产技能,在城里的水泥地上种不出庄稼,只得返回故乡寻找生活费,土地已经失去,无法靠耕作养活自己,好在生长在河边,近水知鱼性,可以以渔补贴家用,几年前便开始购船捕鱼到县城出售。寒冷加剧了我们的饥饿,早饭早已化作乌有,满腹牢骚叽噜咕噜,很想早至对岸吃午饭。渡船肚子不饿,并不着急,慢慢寸移。而这位杨叔却还是在吃早饭,显然一天只吃两餐,以此节约开支。我们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菜上,米饭上唯有两坨豆腐乳,他三扒两咽,吃得真香。对于生活他已经没有可挑三拣四的空间和权利,就算捧着一碗光饭,他也会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我被饭饿过很多年,有过光吃饱饭就觉得幸福的感觉。我的身体成长史就是一部饥饿史,自生下来到身体定型,饥饿比我的影子更紧贴着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小时候,我家里常常缺粮食,有稀饭吃已经是很高兴的事,每年有相当一段时间,一天到晚只能吃红薯、干青菜、老包谷,干饭简直就是富豪的象征。早上我匆匆啃了红薯去上课,放午学回家抓两个红薯吃了,像吃了大餐一样蹦蹦跳跳出门寻找小伙伴,看到别人有米饭吃,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睛却并不争气,不时瞟那米饭一眼,口水也乖不到哪里去,我只得把它吞了又吞。为了不让自己难受,我干脆不去他们家,顶多远远地催促他们快出来。晚上,有时间做饭,青黄不接的时节却难为无米之炊,只得把那老包谷放到鼎罐里煮开花。老包谷实在难以煮开花,大人总要放些碎瓷或者石灰水进去。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放碎碗片之类进去,大人也讲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这样包谷容易烂些。问多了,大人很不耐烦,可能他们有更多更重要的事要做,有更多的烦恼要消解于心,懒得理会我这样琐碎的无关痛痒的问题。把老包谷当饭吃,于我是一件海枯石烂的事,老包谷再怎么煮开了花也是粒粒石子,不能吞而嚼难烂,我常常嚼得打瞌睡,大人总把我的瞌睡唤回去,我又接着嚼至瞌睡中去,大人再把我唤醒,如此空耗长夜。吃干青菜也是一件痛苦的事。那时没有油,直接把泡好的干青菜切碎,放在鼎罐里煮,加点盐就了事。煮好了,每人一大青碗。吃没有油的干青菜,像树木叶子拉下喉咙一样,很难受,吃了几天后,我一吃这样的“饭”清口水就呼啦一下从口里和鼻子里泉涌而出,我立马跑到后门的水沟边干呕。父母很惭愧地走来拍我的背,长叹一声:诶,这日子……那时,我没有什么志向,只想能吃饱米饭就好。而饱受饥饿折磨的父母却要我攒劲读书,考出去,吃上国家粮,一生能有饱饭吃。由于经历了苦难,到现在我对生活并无多求,没有菜,光饭也能吃饱。当然,我也能理解杨叔对生活的简单追求。
据他介绍,由于电鱼严重,这江里已经没有多少鱼了,现在天冷了,更难弄到鱼。他说今天才得了五六斤细鱼仔,托早班车带上县城,叫老婆婆接了拿去卖,可得百十块钱。每个月他来此捕十天半个月鱼,小舟既是他的生产工具,也是它捕鱼期间的家。问他冷不冷,他说不冷不冷。洪瑞劝他这么冷的天,不要打鱼了。他淡淡地感叹:人生着嘴,要吃嘞,冇打鱼我吃么子哦!这么淡淡的话语,仅像轻轻漾起的微波,但我仍然看到了水面下暗暗涌动的无奈与辛酸。
渡船到达此岸载我们去彼岸。在河面上,我们议论起寒冷来,或说要是夏天就凉爽了,或说要有太阳就好,或说怕要及早回去才行。每人都有着对寒冷的畏惧和不切实际的欲望,这些让我们和生活有着一层隔膜,也容易让寒风击垮。
此刻,杨叔摇着小舟远去,身影渐渐小了去,坚毅地划入河的深处、雾的深处、寒风的深处。我望着他,目光久久不能收回。
2015年1月2日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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