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谷雨
文/张静
小城的谷雨天,细雨纷飞,真应了“春涨一篙添水面。芳草鹅儿,绿满微风岸”的诗情画意。
这是我很喜欢的节气之一,雨声落,百谷生,一个散发着五谷香气的湿润名字,每每念及,唇角总会泛起一抹深深的笑意 。
少不更事时,曾仰起头问爷爷,为何叫谷雨?大字不识几个爷爷竟然像教书先生一般,很文气地告诉我,娃呀,知道清明吧?我使劲点点头。他又接着说,清明后十五日,斗指辰,为谷雨,三月天,言雨生百谷,万物皆清新。
哦,我是懂非懂和了一声。
很快,我也像在谷雨中疯长的草木一样,渐渐长大,渐渐懂事。我身边的父亲、母亲和乡亲们一年到头两只手在地里不停歇地刨着,沟边的洼地、坡地,塄坎上的小方块地,不管是种下去的麦子,油菜,玉米,还是大豆,收成完全靠老天爷的恩赐,旱了涝了都会让父辈们付出的辛劳和汗水白白葬送,颗粒无收的恓惶不是没有过。故而,我的父辈们会将所有美好的希望和惦记,都铺排在更迭而来的一个个节气里,让阳光,风霜或者雪雨,都会应了地里庄稼之需,该来的来,该去的去。比如缓缓到来的谷雨,他们即便一个大字都不识,却会深深懂得:谷雨中,地里的庄稼、圈里的牛羊,包括村庄里所有的生命,都在雨水中苏醒,雨水中生长。
北方少雨,谷雨来时,小雨在下,小风在飘,乡亲们分外珍惜这一场场落在春天的雨,家家户户老老少少几乎倾巢而出。南边的水田里,麦地里的杂草疯了似往上蹿,乡亲们自然不愿意这些草儿和庄稼争肥水,他们戴着斗笠,披着塑料布,蹲在地里,一丛一丛,一根一根拔掉。勤快的母亲在谷雨来临之前已将草儿收拾干净,乘着雨水充足,正在给长势弱的麦苗洒化肥。北坡下的梯田里,守寡的四婶儿,带着两个孩子种棉花,她先挖好一个个窝,孩子跟在后面撒种,还叮嘱孩子一个窝里,至少下三个棉种,待一垄完了,又折回去用塑料薄膜覆盖,汗水和雨水,顺着四婶的脸上滚落下来,她都顾不上擦。田埂上,这些影子杂沓着,挪动着,一步一滑。这一幕,很深很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每每想起,总有一些酸楚的温暖和甜蜜一起涌上心头。
我一直在想,大抵是从那个时候起,谷雨就在我心底生了根,发了芽。之后,在每一个谷雨来临时,自然也会和父亲、母亲一样,期盼着,春日里,多来几场雨,拂去乡亲们布满额头的清愁,拂去疙瘩土路上飞扬的尘土,让地里干旱缺水的谷物一日日湿润,一日日复苏,一日日茁壮成长......
谷雨真像个勤快的人儿,从早到晚在田野上忙得不亦乐乎。谷雨中的麦田,宛如一块翠滴欲流的画布徐徐摊开。沟壑边的洼地里,野苜蓿,野草和野花,一簇簇,一片片,一层层,像赶赴一场场暮春的盛会,绿得恣意纵情,绿得触目惊喜,那是一种怎样的绿哦!碧绿青绿黄绿,深深浅浅,浓浓淡淡,一望无际地散开来,这些属于乡村最原始,最长久的生命底色,在如烟如雾的谷雨中,织就出翠生生、绿旺旺的“春帘”,一帘一帘罩住了瓦舍,丛林和农田,最让人动心的是,低矮的檐下,雨声细碎,燕子呢喃,绕着房前屋后参差不齐的树木渐渐蓬开葳蕤的芽叶郁郁葱葱,连村头的涝池里,绿生生的浮萍亦渐渐茂密起来。
谷雨天,最先忙起来的是父亲。他一头扎进后院的柴棚,从墙上取下整整闲置了一个冬天的犁铧、耙子、撅头和锄头,先是细心地擦去上面厚厚的一层灰尘,然后舀上一勺清水,蹲在地上,在窄窄的磨石上一件件刃磨起来,磨得油光生亮。这些简陋粗粝的农具,在父亲手里一年年使唤着,天长日久,它们也像父亲身上一件衣物一样,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和依赖。可不是呢?谷雨至,种棉,种豆,点瓜,哪一样能离开这些农具?这一场场谷雨过后,父亲自然会用它们翻土、耙刨、锄草,下种,动作娴熟而老练。而这些乌溜圆的种子,被撒落到土里,一同撒落的,该是父辈们一份谆谆的心意,种子怎会不懂呢?
若干年后,我会在谷雨的时候,带着儿子回乡下。我牵着他的小手来到田野深处,告诉他:绿油油的麦苗;黄灿灿的是油菜花;去父亲菜园子,看着那些嫩嫩的幼苗,儿子的惊奇写满了脸。我又一字一句教给他,这边一块是韭菜、蒜苗,那边一垄是菠菜,香菜。小子仔细辨认,专注的模样可爱极了。待走到一片炕头大小的、白花花的塑料薄膜旁边,儿子又问我,妈妈,这是什么呀?我掀开塑料薄膜的一角说,这是姥爷培育的辣椒和红薯苗,破了土,一株株在雨水里刚刚出了幼芽!我还会像当年父亲教我记节气歌一样,教给他“麦子洗洗脸,一垄添一碗”;教给他“谷雨栽上红薯秧,一棵能收一大筐”;教给他“谷雨种棉花,能长好疙瘩”的农谚。我之所以这样做,无非就是想让他懂得,我的亲人,亦是他的亲人,他们都在这片田野上耳厮鬓磨一般生活着,这一生,他们都会象24节气一样,和土地,和乡村相守到老,生死不弃。
儿子余兴未了,打破砂锅问到底,妈妈,那你告诉的,谷雨过后乡下会是什么样子呢?我笑着告诉他,山坡上桑葚紫得发黑了,熟透的草莓红得滴汁;带刺的酸枣树上,米粒的小黄花缀满枝头;皂角树上,布谷声声清脆;最开心的是山坡的向阳处的苜蓿地里,蝶花飞舞,放了学的孩子们,追蝴蝶,抓蚱蜢,采青果,像散放在山坡上的小羔羊,快乐地忘记了村头母亲的声声呼唤。
当我一字一句说完上面的话,心里却不再平静。土生土长的我多么希望我的孩子能记住乡村是什么模样,记住我的父辈们如何在那片土地上辛苦劳作,又如何用质朴隐忍的心意,活出一片天地清明!就像我的父亲,在一年年谷雨过后,渐渐老去,他老人家手里的锄头,犁铧,洋镐,在满身疮疤之后,几乎被束之高阁。可这地里的庄稼,一季一季,一茬一茬,依然沿着一个个节气清晰的脉络,顺理成章地将庄稼人的耕作与希望延续下来,成为他们永恒的生活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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