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之后,村前的晒谷平就成了一帮孩子的乐园。
东干脚有两块晒谷平,一块在小伯父门前,呈三角形,一半是砂石,凹凸不平;一半是沙和土。一块在我家门前,出了门槛,过了石板大路,就是一块菜刀型的沙河土。两块沙和土之间有半亩水田,通常只按两分田算——白天鸡鸭毁,晚上老鼠毁,半亩田的收成也只抵得上两分田。五月里,水稻刚好怀肚,青穗子刚好成型。青黄不接的日子,东干脚的人并不慌张,因为地里的荞麦熟了,两块沙和土上,荞麦梗子堆得像小山包。经过大白天的太阳暴晒,到了晚上,把手捅进荞麦垛的缝隙中,还能感受到热气烘烘的。爱玩耍的孩子可不在乎这些,吃了饭,月亮还没出来,通常是一个人像老鼠一样,选择一个地方,将荞麦梗一点一点抠出来,抠出一个容身之所,然后藏进去候着,等有人经过,不管大人还是同伴,都会鬼一样的钻出来,在背后喊一声,吓来人一个措手不及。胆子小的会尖叫一声抱头就跑,胆子大的——大人,会转过身,一把拎起那扮鬼的孩子,顺手扔到荞麦山上,一边走一边骂:“你这个鬼崽崽,做人不做要做鬼,等下我就告诉你爹,看打你不打你。”
孩子被扔到荞麦山上,翻一个轱辘,就从那头滚下去。
沙和土的边缘是一条茅路,路边种着柏树。这些柏树不仅阴阴的,还令人心里发毛。东干脚过了老人,其中有一道仪式:烧掉死者生前的用品,包括棉被、蚊帐、衣服、鞋帽。这些遗物几乎都是在第一棵与第二棵柏树之间烧的,烧的人一边往火里扔东西,一边哭着念叨死者的名字。过了几个月,在柏树树根上,都还见得到一些灰烬。身影、音容犹在,却阴阳两隔。这种离别,令所有的人都发愁发怵。所以,一到黑夜,东干脚的孩子都会远离柏树。柏树下面是一条河,东干脚的先人觉得这条河破坏了风水,阻住了东干脚的发展,于是在前百米远开了一条新河,留下了半截老河在门口,当作排污的水道。老河对岸是水田,蛇鼠出没,在夜里,人是不敢轻易涉足的了。
月出东山,大人做完了家务,孩子完成了任务——比如说绞猪草,或者收了猪圈里的潲盆子,洗了澡,坐在自家门前的青石板地上,看着月亮,若无其事一样,其实是等待一声叫喊。月光里,总会有一个伙伴在巷子里发出召唤地叫喊,然后大家都跑出来响应。在沙和土上汇集,或者做老鹰捉小鸡,或者跑进一边黑一边白的巷子里捉迷藏,或者盘腿坐在青石板子上装模作样听收音机,或者听老人家讲古,或者听自家人和邻居聊天。大人做了家务,洗了澡,拿出蒲扇,在石墩上扇几扇,伸出巴掌探一下,觉得热,就脱下灰布鞋垫上。坐下之后,扭头看一眼月亮,情不自禁的叹一声:“今夜这月亮好好,好皎洁。”其时,月亮从东山上升到半空,天空干净,银辉着地,一片通透。邻村的人——东干脚左右两个小村,看了这月亮,受了什么感染一样,也会乘兴走到东干脚,找个人多的屋前,在人堆边坐下来。一开口,屋主人马上站起来招呼,吆喝一声孩子,孩子没搭理,又亲自进屋搬出一条长凳来,请来人坐下,问喝不喝水,来人说不客气,自己来。走完这套程序,才聊世道年情。
其他人见这边热闹,也会凑过来。大伯腰间缠一条散发着刺鼻酒味的帕子——他喝一口酒抹一把嘴然后在腰间帕子上擦一把手,弓着腰,像驾云踏雾,来得几乎无声无息。冯奶奶胸前有一点火星,她是东干脚唯一吸烟的妇女,一边迈着碎步一边把夹烟的手端在胸前,人未到,咳嗽声先到。德爷走到哪都像带着风箱,大家说他有哮喘,他自己不相信,一抽烟,一边咳得唾沫星子乱飞,一边喘。常叔住东干脚上面的勒桑里,要经过一块乱葬岗,即使月亮很圆,他也会打着电筒在那片阴森之地朝天晃几下,很远很远,东干脚的人只要看到那一柱亮光,就知道常叔下来了。住在底下段家的端婶完全以声音取胜,一进村,东干脚的人都听到了她的问候声,嗓门大得像喇叭。他们聚在一起,各怀心思,有讲不完的话,但并不着急,挨个挨个说,总会轮到自己讲几句。说完了,地里打鸣的虫子都歇息了,主人连打几个哈欠,有的意兴阑珊,有的意犹未尽。主人站起来,看看脚下的水田,禾叶子上银光一片,主人便不客气了,说:“禾田上夜露了,大家早点回去歇息。我明天还要起早赶路,到永安墟买猪仔。”有人问永安的猪仔比清水桥的便宜多少,主人慵懒的回应明天去了才知道。跟着,又是一个长长的哈欠。
五月青禾六月黄。家里的荞麦面还没吃完,田里的稻子熟了。这是一个赶急赶忙的季节,头禾要收,二禾待插。双抢时节,争分夺秒。大伯父家里人手少,吃过了饭,趁了皎洁月亮,还到田里扎草把子。金奶奶性急,怕落后,带了两个女儿,摸黑下田割禾,说是风清夜凉,干活舒服。看水的,更是漏夜守候,分了水来,准备犁耙。那时,东干脚的人浑身都是干劲,不分早夜,疯了般,以为过了这个季节,幸福就会来临。平常心的人表面上不动声色,动作却快了不少。虽然没人鼓励,没人提倡,但是,那种你争我赶的紧迫感还是印在了东干脚人的骨子里。老队长常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估计大家未必很懂,但一触及到“争”,还有谁能心平气和无动于衷呢?两个星期,东干脚的人像一个魔术师,把金黄色的田野变成了绿色的田野。
忙过之后,东干脚的夜话又恢复到正常。检讨收获的多少与种子的好坏,又转到人身上,谁谁蒙了良心,卖的种子产量不高。一句话,就有可能把他祖宗十八代挖出来,然后证明,他的坏是遗传的。说了这些,又表扬常叔,帮了东家帮西家,一场双抢,把脸上的皮都晒脱了几次。常叔干笑,又叹气,因为他四十几了,还没有摊上一个老婆。大家都想帮他,却又束手无策,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去帮,只好建议,看到过路的女人就抢一个回去。常叔苦笑:“那样的婆娘能养得活嘛?”大伯略带揶揄地说:“到这地步了,还管生死王法啊,接上后,续上香火,判你十年八年也值了。”大家一阵哄笑,便谈买妻,到贵州买一个回来。可是,谈到最后,大家面面相觑,都没有门路,只好安慰常叔:“四十年都过来了,在寂寞几年也没事。”小伯父冒出一句:“四十几了,还不赶紧跑?跑到外面哄一个回来。”有人反驳说不容易,你以为是鸡鸭啊。
东干脚很安静,然而,没有人觉察到,这个世界在变化。开始慢腾腾,过了不几年,就变得一日千里。东干脚的人已经不安于朝黄土背朝天地过日子,对外面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好像外面什么东西都要比东干脚的要好,要珍贵,要光明。只要走出东干脚,就能找到东干脚所欠缺的,包括财富、女人和未来。但东干脚的人又是迷惘的,缺乏自信,走出去,呆不到一年半载,又折回来耍锄头把子。从1970年,我出生后,就看到了一幕一幕生活,像电影情节一样,令人扼腕,也令人敬仰。东干脚的人希望变化,通过变化来达到目的。当身份需要财富来证实的时候,东干脚的人已经顾此失彼。到了1996年,邻里之间几乎不再来往,一户一部电视,各自呆在自己家,无论看什么节目或怎么看生活,不论索然无味还是无关紧要,东干脚都在表现出麻木和溃散。到2006年,东干脚的建筑焕然一新,却散落各处,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月光之下,东干脚还是那么安静,但比以往,还多了一份空洞。走在宽阔的村道上,当年的沙和土晒谷平已经废弃,孩子们已不再出来结伴游戏。游荡的狗也懒得叫了,像无魂的人一样在村道上溜达。夜枭在林子里吼,一声长一声短,令天地更为寂寥。屋外的水田成了烤烟田,在月光下像一片波澜不惊的大海。从东数到西,常叔进了敬老院,没人去看他一下;小伯父死于一场小事故,被一只鸡谋杀于水塘;大伯父还是那般勤劳,八十岁了还要下地干活,却跟妻子分开来吃;冯奶奶也走了,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没能等到转机;德爷死于自己,不是哮喘,是农药……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孤独的立于墙下,对面的柏树已经被砍掉,老河已经被填满,我已经长大,而月光,却还是当年的月光。
没有夜聊,月光把东干脚打扮得像一座远离烟火的城,把窗上的人影儿打扮成了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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