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过年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儿。看起来也许不大,但随着时光流逝,却越来越成为我心中的大事,并且不断增压,逐步成为我心中的痼疾,不能释怀。那时候是九十年代初期,我大约十一二岁。生活在鲁西南农村的我的祖祖辈辈,家境自然是贫穷的。爷爷和奶奶那时大概六十多岁,但在我的记忆中已是两位黑棉袄黑棉裤的老人。奶奶是小脚,一辈子哺育五个孩子长大成人,孩子们都已经娶的娶嫁的嫁,儿孙满堂,分家另过。爷爷和奶奶种着一亩三分地,靠那点微薄收入和孩子们微薄接济度日。经济收入呢,靠的是奶奶养的几只绵羊。鲁西南小尾寒羊。奶奶是小脚,但是常年要去农田里帮爷爷干活,拔草啊,棉花打岔啊什么的,除此之外,就是放几只绵羊。这一年年底,奶奶把养了一年的两只绵羊让爷爷牵着去北面路那里集上卖羊。路那里集市有个羊市,平时逢集会有一些羊贩子来收羊。那天我在大姨家,没有亲见爷爷如何卖羊的。下午回家时,一进门,看到奶奶躺在床上,又哭又唱,好像疯了一样,这是我第一次见奶奶这样伤心,爷爷坐在那里唉声叹气,爸爸和叔叔,还有娘和婶子在那里劝奶奶。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羊贩子买了奶奶喂的两只绵羊,六百五十块钱,给了六百块钱的假钞。爷爷一辈子没有钱,对真假钞票也辨识不清,回家来,让爸爸看了,那天爸爸有事也没去集市上。结果,六百五十元,六百元是假的!现在看来,这些钱算是个小事,但是那个年代,对于爷爷奶奶,这可能是他们见过的最多的钞票,而且,这是奶奶一天一日一把屎一把尿喂养一年换来的羊钱,过年钱,大积蓄。奶奶一下子病倒了,心急解不开,想不开为什么会这样,急得大病,又哭又唱,起不来床。爷爷懊悔不迭,唉声叹气吗,再无他法。大家聚在一起安慰爷爷奶奶,一起默默流泪。我听了之后,万分害怕,因为之前不久,我们学校附近的一个村上的老头儿,平时在我们校门口修自行车,周末放学车胎打气一毛钱一次的那个,因为收了一个一百元的假钞,回家后被老伴斥责一顿之后,又恼又气,喝药自杀了。
这可怎么办?
大家没有什么好办法,最后,为了安慰奶奶,大家就说既然人家能花给咱,说明这钱还不是太假,我们还可以把它花出去的,没事的。要是能花出去,奶奶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于是,大家分配方案,分头去花。因为使用假钞犯法,成年男人显然去花不合适,别弄不好会被人家打一顿或者扭送公安局,这样只能由妇孺去花。于是,我母亲也分到了两张假钞。这可把我母亲愁坏了,半辈子谁做过这样的不好的事儿呢?但是,这羊贩子的确也是够气人的。没有办法,那就只好试试。正好到了腊月二十六镇上年集,母亲带着我去赶年集。那时候我刚十岁出头,算是个懵懂少年。我们先是去买鱼,被人家拒绝收钱了事,又去买肉,又被人家拒绝,我和母亲想死的心都有,战战兢兢,那个害怕呀,既觉得良心不安,又想着可以把它花出去。最后,瞅准了一家屠宰卖猪肉的,生意十分忙,趁慌乱把那一百元花了出去。花出去后,我们长出一口气就返回了家。第二个假钞说什么也不再花去了。至今那张假钞还在家里柜子里放着。
随着时间的流逝,二十年过去了,许多事我都完全淡忘了,但那天我们娘儿俩买猪肉的情景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逐渐成为我的心病和人性中的污点。我在许多个夜晚,反复想这件事儿,后悔吗?现在后悔,彼时肯定不止是后悔,可能还有一种报复感?还有一种对奶奶的打抱不平,还有一种为奶奶分忧的急迫感。六百元钱,现在是我工资的四分之一,已经不算钱,吃一顿饭的事儿,可是,那时候六百元可是不小的一笔。我家里也不一定拿得出来。何况对于我奶奶,小脚的放羊的,每天被羊牵拽的骨碌的老太太呢?这事我没有和母亲说起过,我不想再提,也不想再因此让她心生愧疚,但我的负罪感一刻也没有轻松过。但这事儿仿佛又不仅仅是我的负罪感?那两个羊贩子呢?他们现在有没有负罪感?那个年代,鲁西南假钞事件常有发生,每一个假钞背后,都会有一个悲情的故事吧?
奶奶去世时,好像是留下了三百多元的遗产给爷爷;爷爷去世时,留下了五百四十元。这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都没有超过六百五十元。我懊悔的是,那时候,我的工作才五六百元,每年回家过年和暑假回去时,我总会给爷爷和奶奶一百元或者二百元让他们零花。那是,我还年轻,工资少,单身,每月几乎入不敷出,但是,我再没有钱,我总可以借点钱回家,每年给爷爷和奶奶多放点儿钱该多好啊。要是每年给他们一千元,我会不会心里会舒服点?2005年和2008年,奶奶和爷爷相继去世,享年都是73岁。最疼爱我的人啊,从小每天吃住在他们家,他们的心肝和宝贝儿,我为他们做了些什么呢?我工作之后,奶奶曾有一个心愿,想去泰山一次,祭拜泰山奶奶,可是临终我也没能带她去看一次,我至今也没有攀登过一次,我发誓今生不再攀登泰山了;我想让爷爷来我工作的地方住一段,我那时候好孬也算买了一套破房子,但爷爷说,等我有了孩子他才来。结果,朵朵还没有出世,爷爷就生病去世了。爷爷生前爱喝酒,我那时候不爱喝酒,我常想,要是搁到现在,我把爷爷接来每天陪爷爷喝两杯,那会是一种什么样子的幸福感?
一切都来不及。都晚了。等我到了贪杯的年纪,等我知道了人生的苦,等我懂得了在乎,他们都不在了。
二十年前的那一件小事,终会成为我一生的最大事。关于爷爷和奶奶的一切小事,都是我生命中的大事,而且会越来越大,直至让我猛醒,让我感受到人性的渺小、卑贱和懊悔来,压榨我不断地拿刀剖析自己,并且,让我越来越清醒地活在这个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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