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文:魏新永
白玻璃冷冰冰的,透过的阳光,也是冷冰冰的。我躺在不太热情的光线中,不能伸头望窗外的枝头,也许,叶子落了,或者剩余几片在风中摇曳。这些,我只是按照节气猜想的,其实,我该知道,靠猜想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从医院回来,我开始服役,骨科医生在医院就宣读判决书,“要想站起来走路,必须卧床三个月养伤。”医生说,三个月,已经够幸运了。我苦笑着,连称幸运。回到家后,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觉得晃如一梦,梦醒了,浑身湿透。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庆幸什么,是运佳,还是命好。在命即将失去时,却活了下来,大概是运佳吧。我对风水命理,持着中庸,也不会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我安慰哭哭泣泣的家人,“这没什么,只是劫难罢了,人的一生,谁没有这样那样的劫难呢,想开点。”她说我心大,说别人在两米高的地方,就有摔死的。我说那是巧了,喝口水也有呛死的呢。她破涕而笑,说我就是嘴硬。
我被安置在临窗的小床上。小床在阳台上,有一段时光了,不是我这次事故,也许不会用到。我曾经与孩子们在老家,躺在那张床上,看过星星,看过云纱遮月,也听过风箫的嘶鸣,也有雨来搬起小床躲进屋里的狼狈样。这些都是在夏日。一天的劳累,在夜晚,在孩子们的嬉闹声中,荡然无存。我说这是贱命人,没出息。小床跟随我进了城市,进入了鸟笼般的套房。它没有再成为我的卧榻,如同一个抛弃物,在阳台上与杂物,花草,晾晒的衣服为伍。在宽阔的席梦思面前,它显得那个丑,那么低矮。孩子不解,问我为啥要搬来呢,又说我像极他的奶奶,啥物件都往家里搬。我笑而不答。
她怕我受寒,铺上两层褥子,又盖了两层被子。豫东的气温湿冷,在屋外嘚瑟,进屋照样嘚瑟。整个冬天,就这样嘚瑟着过去的。三九节气里,河水冻成白玻璃,在冬阳反射下,刺啦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避过光线,白玻璃清晰了,树梢,屋顶,空中飞过的鸟,都清晰映射在上面。白玻璃下,水草枯黄,静静立着,四处寻找鱼儿的影子,可总也寻不到。
我就躺在白玻璃下,望着乳白的顶灯,灯罩周围布满黑点。多么恶心啊,那黑点竟然是苍蝇爬过的痕迹,这时,才发现我是多么懒惰,能动的时候,为啥不用湿毛巾擦去呢。为一个懒字,她与我吼过,我觉得委屈,说出很多理由。她说我浑身都充满着惰性,还说我像只树獭,她过分地竟然把所有与懒联系到一起的动物,都一股脑地用到我身上。我努力反驳,无效。懒就懒吧,随她怎么说吧,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在家里,她就像一面白镜子,时刻照射着我。比如,该下地了,不干活指望啥养活孩子,再比如,把那身邋遢的衣服换了,出外总要有个人样,不要让别人瞧不起。
病,如一双镣铐,把我禁锢在那张小床上。我的肉体失去了自由,窗外的世界,暂时与我无缘。心里一直祈愿,“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这种自我安慰,令我平静一些日子。每天醒来,第一眼就看到白玻璃,或开,或关,或微微漏出点缝隙。白玻璃紧闭的日子,她给我开了空调,说温度下降了,外面风刺骨呢。她每天忙碌着我,忙碌着孩子们。我甚至想过,倘若后半生躺床了,该怎么办呢。
家里有了一个病人,也逐渐热闹起来,亲戚,朋友,如走马灯般来探病。他们的面目,或哭,或忧,或阴沉着,或绷着,或逗乐,我一一化解。他们的心情,我非常理解。都怕我有点啥,会想不开。我把医生的诊断结果告诉他们,他们的心,才真正放松下来。这个说,“等你好了,去俺家,给你做好吃的。”那个说,“等你好了,品俺存放的好茶。”临走的话都是一样的,似商量好的,“病养好了,你就别干建筑活了,太危险,钱还不好要。”我苦笑着,没有作答。一直思索着这个问题。不干建筑,能干啥呢。转行,不是一句话说的事,干半生建筑活了,别的行业不懂。难啊。我梦想过六十岁以后的事,回到农村老家,二亩薄田,种上果树,再种些蔬菜,养点鸡鸭。在院子里种上几棵紫藤,凌霄花,风车茉莉。花棚下,搁置桌子,椅子,闲余时间,写几篇想写的字。这样的日子,多么惬意呢。这个梦,我多次讲给她听,她说,努力干吧,不干够养老钱,这个梦,终究是梦。
白玻璃缝透过的凉气,自由地钻入我的被窝,鼻孔,领口。片刻,雍漫整个房间。我说,全打开吧,把那些臭味儿,尿骚味儿,膏药味儿,烟味儿,饭菜里的调料味儿,全部都排出去。它们陪着我,憋闷很久了。该让它们自由了。不知道我还得多久才能脱离病的束缚,才能到窗外的世界里,自由呼吸,自由做自己的事。这段时间,我如一堆肉,在木案上,任她翻滚。我平日的骄横,荡然无存。一个卧了床的人,有什么资格找回往日的“面子”呢。她拍着我的腿说,“还凶吗?我想怎么你,就怎么你。”我能怎样呢。只好任她过嘴瘾。她做的事,谁也替代不了,穿衣,大小便,翻身,活血,换药,洗脚,擦脸,这些我自己不能做的事情,她全部代替。我病成了婴儿,病成了一堆肉。
病,逐渐使我娇气起来。做梦,醒来,浑身难受,不自觉翻身,那根受伤的脊骨受到压迫,疼起来。我呲牙咧嘴的。梦里,见到了逝去的亲人,我爹娘,姐夫,表哥们。醒来讲给被我吵醒的她,她说我胡想,是睡多了。说我很快就能活动了,必须坚持下去。说我身体好了,还任凭我凶她,不再还嘴。我此刻无话可说,静下来又装睡着。她心里所想,我明白的。身边很多卧床的人,生不如死那种。一人卧床,全家人跟着受苦。外人看着平淡,谁也不知道家里是云翻浪涌。
近春节时分,我果真能活动了。下床后,腿是软的,似无了骨头,站立不住。我试着爬行,她看着我,在屋里爬来挪去。我的样子,令她笑起来,说我像个笨熊,笑着,笑着,她落泪了。
“我真的不敢想象你后半生卧床的样子。”
锻炼了半天爬行,能扶着床,桌子,椅子,慢慢走动了,说是走,其实就是挪,一点,一点地挪。我挪到窗边,打开白玻璃,外面晴空,树杈上的鸟嬉闹着,冬日的阳光温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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