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史辞了回来,姚乡绅沿门代化。一个泼天大富,两代方面的人家,人人都知他蓄有十万余粮,起先一粒不肯,当不过姚乡绅再三开说,写了输谷二石。那时的谷原不贱,两石谷就也值银十两。又有一位曹乡宦,原任户部郎中,一位张太守,一位刘主事,一位万主事,各也出了多少不等。其余那十来多位,莫说姚乡宦劝他不肯,就是个“姚神仙”也休想拔他一毛!
姚乡宦的伎俩穷了,把缘簿仍旧交还了典史。典史又持了缘簿,到各举人家去。乡宦如此,那举人还有甚么指望?内中还有几位说出不中听的话来,说道:“这凶年饥岁,是上天堕罚那顽民,那个强你赈济?你力量来得,多赈几时;自己力量若来不得了,止住就罢,何必勉强要别人的东西,慨自己的恩惠?我们做举人在家,做公祖父母的不作兴我们罢了,反倒要我们的赈济,这也可发一大笑!”说得那典史满面羞惭。临了到一位吕春元家,名字叫吕崇烈,因二六日每与那杨按台在洪善书院里讲学,看了大大的体面,写上了二两,这就是十一位举人中的空谷足音。
典史又把缘簿送与教官,烦他化那富家士子。过了几日,教官叫道郭如磐,山西霍州人,自己出了五两。两个生员,一个是尚义,一个是施大才,都是富宦公子,每人出了三钱,那又完帐了学里的指望。
那些百姓富豪,你除非锥子剜他的脊筋,他才肯把些与你;但你曾见化人的布施,有使锥子剜人肉筋的没有?所以百姓们又是成空。
及至到了三月,如何煮得粥成?只得把那按院守道那几宗银子俱并将上来,凑了一百五十两,封了三千封,给散了贫人。前边五个月靠了杨按台的养活,幸而存济;如今骤然止了,难道别处又有饭吃不成?那些苟延在这里的,可怜又死了许多!
幸得杨按台出巡了四十日,到了三月十四日回来,只得又问抚院借了二百石谷子,于三月十七日从新煮粥,再赈一月。
那时节又当春旱,杨按台惟恐麦再不收成,越发不能搭救,行文到县里祈祷。县官果然斋戒竭诚,于二月初七日赴城隍庙里焚了牒。初十日下了一场大硝,颜色就是霜雪一般白的,滋味苦咸螫口,有半寸多厚。十一日下了一场小雨,幸得把那硝来洗得干净。等到十三日又投了一牒,十六日下了一场小雪。等到二十二日又复投了一牒文,竭诚祈恳;到了二月二十七日清明,从黎明下起大雨,下了一昼夜,二十八日,县官备了猪羊,又叫了台戏,谢那城隍与龙王的雨泽。每日跟了祈雨的礼生,分了胙肉,县官又每名送了四钱书资。
到了三月初九,又下了一场大雨。杨按台出巡回来,又备牲牢自己专谢。那些礼生扯住了杨按台说:“那次谢雨,曾每人有四钱的旧例。”按了规矩定要,惹得杨按台甚不喜欢。县官又把那神胙都分散与那乡绅人等,写了六幅的全帖送去。内中有几个乡宦,还嫌送得胙肉不多,心里不自在,就把那送胙的礼帖裁下两幅,潦潦草草写了个古折回帖。到了三月二十三日,又是一场透地的大雨,把那年成变得转头。
杨按台感那神功保佑,要盖一座龙王庙侍奉香火。原有个旧基,只还要扩充开去几步,邻着一个乡宦的土地,毕竟多多的问杨按台勒了一大块银子,方才回了一亩多地,创造了个大大的规模,分了表忠祠的两个僧人看守,拨了二十亩官地赡庙。
县官恐怕那饥民饿得久了,乍有了新麦,那饭食若不渐渐加增,骤然吃饱,壅塞住了胃口,这是十个定死九个的,预先刊了条示,各处晓谕。但这些贫胎饿鬼,那好年成的时候,人家觅做短工,恨不得吃那主人家一个尽饱,吃得那饭从口里满出才住。如今饿了六七个月,见了那大大的馍馍,厚厚的单饼,谁肯束住了嘴,只吃了半饱哩?肯信那条示的说话?恨不得再生一个口来连吃才好。多有吃得太饱,把那胃气填塞住了转不过来,张了张口,瞪几瞪眼,登时“则天毕命之”!
谁知好了年成,把人又死了一半,以致做短工的人都没有。更兼这些贫人,年成不好的时节,赖在人家,与人家做活情愿不要工钱,情愿只吃两顿稀粥。如今年成略好得一好,就千方百计勒摹起来,一日八九十文要钱,先与你讲论饭食,晌午要吃馍馍蒜面,清早后晌俱要吃绿豆水饭。略略的饭不象意,打一声号,哄的散去。不曾日头下山,大家歇手住工。你依了他还好,若说是日色见在,如何便要歇手,他把生活故意不替你做完,或把田禾散在坡上,或捆了挑在半路,游游衍衍,等那日色一落,都说:“日色落了,你难道还好叫做不成?”大家哄得一齐走散,极得那主人只是叫苦。正是:
才好疮口就忘疼,猪咬狗拖无足惜。任凭以后遇荒年,切莫怜他没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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