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贫穷的。因为贫穷,快乐的滋味更显得极致而尖锐。那些刻骨的记忆,在日后竟然没有可替代的。童年的琐碎事情比星星都要多出几倍,从哪里说起呢?说说弟弟妹妹吧。
一:
我弟弟是要强的,那时候我们村里的护秋员每一年都是我父亲。我们老家叫看青的,专门逮那些手粘的占小便宜的,还有我们这些嘴馋的祸害庄稼的讨厌鬼们。父亲做了看青的,我就会收敛很多,毕竟捉住了不是光彩事儿,挨打受骂罚站都是必须的。我的聪明在那时已经显露无疑,父亲晌午饭一般都在地头上吃,地点也不固定,花生地刨完了,他就在花生地吃,豆子地拔完了就在豆子地吃。那一回是北小块儿的花生刚刚收拾完,我对母亲说,中午饭我去地里给父亲送,母亲痛快的答应了,还嘱咐我带上弟弟一同去。在路上我俩商量怎么才能进地里吃到花生,抱出一些没择的秧子也好。
为什么想象的结局总和现实出现巨大的反差?我们的小脚丫欢快的丈量着乡间小路,仿佛清香的花生已经在嘴巴里嚼出浓郁的白浆,太阳是好的鸣蝉也是好的,我们过了核桃树林过了高粱地玉米地。就要接近父亲看青的窝棚了,我们小心翼翼的靠近,不敢声张,父亲低着头从窝棚走出来,四下张望。他望见了我们俩,他猜到了我们的心思,他快步走向我们,他摆手示意我们停下等他。一切的如意算盘都落空了,父亲让我带着弟弟回家,说以后晌午饭让李凤柱捎过来。我恨死那个缺了一根手指的李凤柱,他是村里另一个看青的。
晚间父亲母亲吵起来,围绕着我和弟弟送饭的事情,来来回回踢个没完。我挺记恨父亲的,觉得他没人情味,不知心疼孩子老婆。父亲是我们村最早入党的,我爷爷去世早,奶奶精神失常,哥兄弟五个缺衣少食都亏了我父亲担起了一个家的责任。他有着常人不能理解的偏执倔强,他是矢志不移的m粉,各式像章不计其数。他读书单一,《求实》、《人民日报》、全套的m选集。这些是我们姐弟都工作之后的事,按下不表。
父亲看青,难免伤人惹人,招人怨恨,村西头村东头的房山墙上,总能看见顽劣孩童写上去的父亲名讳,后缀”是我儿“。我弟弟气得小脸涨红,几上几下的摔跟头,也要把”是我儿“涂改为”是我爹“。后来我弟弟会掏裆骑自行车了,还能卖雪糕赚点零用钱,我觉得我家忽然有了点光明。我很盼望弟弟下晚回家,因为他会把卖不完的一根半根带回来。即使长大以后我们无数次的吵架,写下这些的此刻,我也是心意温润的。
我母亲是大户人家出身,很会为人处世,也深谙人情礼往之道。弟弟读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母亲摘下窝瓜棚上的嫩瓜,嘱咐弟弟给邻村的老师送去。天色将晚,母亲要我去迎一下弟弟,我去找他竟然发现他抱着窝瓜在村西老槐树下蹲着呢。我们俩不敢回家怕被母亲责骂,我那时已经知道怎么做母亲才会高兴。趟着初秋的夜色,我们找到弟弟的老师家,我们按照本家排辈份该是叫云姑奶奶的。我们把窝瓜给了云姑奶奶,磕磕绊绊地摸黑回家,母亲已经很着急了。我不能复原那晚的情形,我怎么向母亲交的差呢?是编织谎言还是实话实说?我想不起,也没有证词可供参考。
二:
我妹妹瘦弱成梨系把儿,身子托不住头的样子。对我极为崇拜,她喜欢让我教她背唐诗,她后来悄悄告诉我说,小时候一直以为”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是我写的。我在妹妹跟前儿是特别有面子的,她小我八岁,她是母亲带给我最美好的礼物。我给她扎小辫子,洗脸穿衣服,教她识字做游戏。
我带她去揪地瓜叶子,给她做青翠的长辫子,她说:姐,你也戴辫子,好看。我想那时我们是灰头土脸的,是饥饿的贪婪的是卑微的。很丑很丑的山里妞,辫子歪斜松散,衣衫破旧花布鞋漏洞,两腮通红衣袖上一定污渍斑驳。但是如果可以重回那时候,再丑我也愿意,我多想问问弟妹要是爹娘回来要是我们变小,你们愿意吗?
女孩子天性爱美,这和环境无关这和贫富无关,这是人性使然。我们俩用花生角做耳环,找两个三个角的,我们叫打咯咯儿,意思是三个角的像引颈高歌的公鸡。用手轻轻捏开,夹到耳垂儿上,左右各一,完美对称,我们美滋滋的让母亲看。我们也会笑着闹着给母亲也夹上,母亲心意顺畅的时候,会随了我们胡闹。记得那时母亲高兴的时候极少,贫贱夫妻百事哀,何况我父母是那个时代造就的畸形婚姻。
隔壁人家生孩子吃满月面,妹妹的裤子还没干透,母亲用麦秸秆将大锅燎热,把裤子放锅盖上一点点的烫干。隔壁的人间不断地喊:“大嫂子,大嫂子,带着孩子快点来啊。”过一会她们还会喊:面坨了,大嫂子……母亲急着应答:来了,来了……拎起妹子穿上裤子带上门栓,去那隔壁吃面了。
母亲的一生是屈辱的,充满自卑的。我们的童年那么漫长,那么难以熬忍,虽说也有苦中作乐的偶尔欢愉。我们多么盼望快快长大啊,我们天真的以为长大了就什么都好了。长大了可以光头净脸的活着,可以不愁吃穿的活着,可以在出门前挑拣着穿上最可心的衣裳。自卑也是病,需要生存环境的彻底改变才可以治愈。
三:
后来我们的小妹子也长大了,我们仨常玩常新的游戏就是当老师。一块门板,两三个小板凳,从云姑奶奶的讲桌上偷来的粉笔头子。我们讲当天的学习内容,我们也胡编排一些别的。当然每一次都是以我为主,弟弟妹妹让我充分的体验了一回做姐姐的荣光。我最喜欢红黄两色的粉笔,我最喜欢往门板上写”热烈“两个字。那时的游戏竟然为以后做教师积淀了深厚的情感基础。那我最初的学生就是弟弟妹妹了,尘世折着个儿的变幻,我们只有措手不及的份儿了。
我弟弟小我四岁,也很爱看书,但我们那时候没有什么书籍可读。我已经记不清家里哪来的一只木头箱子,挺小挺小的一只。我把两本杂志并排放箱子底部,就没有空余了。现在想来最多能装下四五十本杂志的样子,当然箱子从来也没有被装满过。弟弟有个鞋盒子,他没有书,我每次收拾箱子的时候他都要眼巴巴的守在边上,问我:姐,这本还要吗?
后来弟弟的鞋盒子也能有三五本存货了。我的箱子是备有一把小锁头的,钥匙就藏在靠山镜后面的夹缝里。我是当弟弟不知这个秘密的,慢慢的我发现弟弟的书本杂志多了起来,心里疑惑莫非这些都是我弃之不留的吗?哪里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啊,不外乎一些《辽宁青年》、《甘肃青年》、《大众电影》、或者一些传了十几手的小画书什么的。我那时时常去村小学代课,寒暑假糊火柴盒,逢了年关母亲才给十块二十块的,和村上女伴搭长途车去市里买一件花衣。我是宁愿将衣服的用度降至最低,也要买一本书读的。那是我开始读《十月》、《收获》、《花城》,慢慢的也积攒下一些。
因为读书,我和弟弟没少口角,现在想起来倒是记忆犹新。弟弟单眼皮,厚嘴唇,一撒谎就脸红,我眼睛毒,时常发现他的鞋盒子里有我的书,就争辩到鸡飞狗跳。有一次母亲说,反正他的书也都是你给的,不就是放两个地方嘛,计较个啥呢。我这里有块花布,我给你缝一对套袖吧,别和弟弟妹妹显摆。我是搁不住两句好话的,弟弟说姐你把套袖借我戴戴吧,我的书你随便挑一本好了。我说,我不挑,我就借你戴一只,我俩每人戴一只套袖满院子跑。不知道为了啥,又吵起来,记得我往回要套袖,他说什么也不给。我父亲就抬手给了我一巴掌,打在左边肩膀上,我因为第一次被父亲打了,哭得死去活来。
其实我母亲经常打我,我都习以为常了,父亲则不然,他从前他以后都不曾打过我。只是我不是很亲他,潜意识里觉得父亲配不上母亲,唉,我这样想是多么不同寻常啊。我父亲生命最后的关头,还拉着我和妹子,微弱的说着闺女宝贝儿。
在父母离开我们之后,我们应该更亲近些,毕竟我们同根同血同亲。半年前,弟弟说,当年因为照顾妹妹他晚一年才入学。有时候我们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忘记或者忽略别人的好,尤其这好来自最亲的人。故乡不在了,但我相信,废墟之上的蜀葵花依旧从诗经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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