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先生
宁雨/文
三先生是我爷爷的三弟,我三爷。
我读高中那会儿,三爷住我家隔壁新盖的两间戳斗红砖房里。六十开外的三爷,须眉皆白,面色红润,堂音响亮。三爷的生活习惯,立秋止扇,立春止火。春节我过去拜年,三爷果然早止了炉火,一挑门帘,一股子清寒之气扑人脸面。
三爷正配制治嗓子疼的药。红药面、黄药面、白药面、黑药面、金红色的药面,摊在纸上,还有大大小小鼻烟壶形状的小瓷瓶,排了满满一八仙桌。清冷的空气里,飞动着冰片的寒香。八仙桌靠墙一面,桌子尽里头,摆一个青花瓷罐,桌旁墙壁,挂一柄红缨枪。另一面墙,是个墙龛,一幅泛黄发脆的仙人图,把墙龛严严实实罩到了里头。余外,就是一条炕。炕上,有一床不厚的铺盖。我三奶奶还健在,却在后院跟着叔叔们住。
三爷工中医喉科。村里人叫他“看嗓子的三先生”。他看嗓子的医术,十里八村有名。我出生时,胎里带来满嘴“马牙”,整宿啼哭,根本喂不进奶。三爷一鼓子药面吹到我的小嘴里,仅仅过了一个时辰,我就会笑会吃奶了。娘常说:“你三爷,救了你一条小命儿。”救过我的三爷,当然也救过很多的人。村里凡是有人闹嗓子,赤脚医生没了辙,都去找他。记得我还接待过很多外村人,打听看嗓子的三先生家住哪儿。我家临街,三爷住的房子,隐在我家西侧。凡是慕名来找三爷求医的,我家门前小路是必经之地。
三爷看嗓子的能耐,是祖传。早年间,我太老爷、太爷都是看嗓子的乡村郎中。旧时家中日子殷实,看病舍药,不收分文。我三爷年轻时习武,在京城当过师爷,手脚大,好吃,嗜赌。所以,医道传到他这辈,给人看病,是不白看的。药不定价,给多给少,悉听尊便;是给钱还是给物,也悉听尊便。听起来“慷慨包容”,其实收入不菲。有的人家,为了感念他的救命之恩,还让孩子认他做干爹。三爷的能耐,为下了不少人,也伤了不少人。给谁家看好了病,谁家感激。但收下重礼或钱财,在民风朴厚的乡村,说起来毕竟不是个很上台面的事情。
手里有余钱,三爷立马就吃喝享用。村里抓赌抓得紧,很长很长的时间,他都戴帽的“四类分子”,耍钱是万万不可能了,主要是吃,吃烧鸡、熏肠、猪头肉、花生米、冰糖、槽子糕,吃那时候所有能买得到的好吃的。有次三爷问我,过年姥姥给我做什么好吃的。我嘎巴利生脆地回答,煎小黄瓜鱼儿、熬肘子糕。三爷听了哈哈大笑,那也叫好吃的,嗯,也是啊,你们小辈人,哪儿见过好吃的。等哪天三爷给你做坛子肉,小火慢烧,烧上一天一夜,打开坛儿,香得人一溜跟斗,肉和汤汁都红亮红亮儿的,那才叫好吃。
三爷的坛子肉,始终是我的梦乡美食,却没真正见识过。不过,三爷吃饱喝足后唱的戏,至今在我的脑海中余音袅袅。
他随常唱戏,一般自己现编词儿,套肃宁武术戏、河北梆子或现代京剧的曲调,一边摆弄着那些小药瓶,一边放开嗓子唱。有一段“白菜调”,是这么唱的:“着你来,你不来。贴的饼子熬的白菜。我也吃完了,你才来……”眼前,仿佛他已经扮上戏里的滑稽角色“大菜婆”,身穿宽大的红裤子可体的绿小袄,耳朵上挂两个从菜园里现摘来的大辣椒,手上持块彩绸,在那里左摇右扭,忸怩作态。 三爷年轻时,是村里社戏的台柱子,他演的“大菜婆”,在本地颇负盛名。
“白菜调”,调侃的是三爷的老哥们儿卞爷。卞爷的胡琴拉得妙,俩人从打穿开裆裤一起玩到大,演社戏,玩高跷,打天九,烧锅子。平分时,卞爷划的贫农,家里一拉溜生了8个儿子,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经常连贴饼子熬白菜这样的饭食也吃不起。三爷这“四类分子”,六子女也大一个小一个,日子甚是紧吧,家里经常遇到“磨盘压着手”的事。但他不大管那些,就连我三叔、四叔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念不了高中,娶不上媳妇,好像他也不怎么挂心。“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这是三爷劝导卞爷的话,自然也是用“白菜调”唱出来的。
戴着地富反坏帽子的三爷,学唱最多的名段,是《红灯记》、《沙家浜》。铁梅的“听奶奶讲革命”,就是他传授我的。那时我还没上小学,一大段唱词儿,没费劲就记住了。可亮开嗓,完了,完全找不着调。他一边拉胡琴一边摇头:“唉,挺伶俐个闺女,没嗓儿啊。”
地主分子也允许唱革命样板戏?村里也没人出来制止,算是默许。多数时间,三爷唱着样板戏,跟贫下中农一起下地劳动。中间歇工,若不唱戏,他就耍活宝、练贫,他的嘴停不下来,他的胳膊腿儿也不能够闲着。不管境遇怎么不顺,他就是那么喜欢乐呵,自己乐呵了还不算,还得逗得周围的人跟着乐呵。
村里闹平坟、搞农田深翻。不管大户望族的老坟,还是小家小户的新塚,一个“平”字,三下五除二就把坟头扒了,坟坑刨了。接着是深翻,每一寸田地都不错过,硬是把一米下的泥土跟地表土倒腾个底朝天。秋收后的野地里,四处可见一块一块碎棺材板子、死人的白骨头块子。
平坟、深翻的事,让三爷着实兴奋。因为有现成刨开的坟坑儿、现掘开的壕沟,一歇工,他便有了耍闹的好去处。趁着别人不注意,跳将身子,圪蹴在坟坑底下或壕沟里,学猫叫,学狗叫,学狼叫,学鬼叫,每每令那些一门心思聊大天的大闺女小媳妇中招。
三爷不厌其烦地玩着他的促狭活宝,次数多了,人家也设防了,不再发自心底那么害怕。集体劳动,大家伙心里淡得恨不能生出个鸟来,所以,没有人指责三爷,甚至大家私心里满是喜欢,顶多,有人站出来,有点骄矜地来一句:“三先生,你真是太活宝了,哈哈。”性情开朗的老嫂子们,追着骂他两句,拽着罚他唱段戏算拉倒。
阶级斗争抓得紧了。有贫苦农民举报,地主分子闫三,装神弄鬼,破坏平坟、深翻。三爷被拘到村里大队部的一间房子里,不能回家了。房子是解放前的庙产,据说里头吊死过人,夜半经常有鬼音。自打三爷拘进去,附近人家再也没听到过鬼音,倒是三爷,吃过三奶奶送来的饭菜,一抹嘴儿,嗓子里时不时溜达出几句样板戏。那洪亮的嗓音,能穿透半条街。三奶奶骂他:“不嫌寒碜,还唱得出来。”三爷笑笑:“人世走一遭,不乐呵白不乐呵。老天给了副好嗓子,得——唱——”
三爷那次被斗得不轻。全公社的中小学生、各村贫下中农代表集中在村南宋家老坟的空场上,批斗他和一个姓卞的地主后代,还有一个搞破鞋的中学老师。批判会开了整整半天,三个罪大恶极的坏人面向会场,站在主席台边安置的三个木凳上,倒剪双手,坐喷气式,用家乡话说,“蹶着”。蹶得时间长了,难免重心不稳,另外两个人,先后摔下来,摔得屁滚尿流,狼狈不堪。只有三爷,蹶在那里,纹丝不动。
“打倒地主分子闫三!”随着全场潮水般的呼喊,我看到三爷的嘴角在动,像是在笑。我怀疑,是他分辨出了我那唱戏“没嗓”的声音,所以笑了。很久以后,卞爷提到批斗会的事,夸三爷“蹶”的功夫高。三爷嘿嘿地笑:“蹶着比年轻时站梅花桩累多了。你知道我当时想什么?我想啊,要是我师傅见到我那么能蹶,指不定多高兴呢。”
乐呵了一辈子的三爷,老境并不好。他得了小便失禁的毛病,冬天里,一条外穿的黑布老棉裤,前裆一圈圈尿渍。看嗓子可以名正言顺收费了,他却有点老得看不动了。但三爷对自己的病,似乎并不以为意,东家溜溜,西家串串,一边走还一边唱两嗓子。我直想问问三爷,他的小便失禁是否跟当年的运动有关,但没等我有机会问出口,他就去另一个世界报到了。
三爷有句话,一度像箴言一样在村里老人中流传:“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就乐呵呵地活;死了,就乐呵呵地死。阎王爷都不待见哭丧鬼。”三爷的葬礼很热闹,跟他学武术的徒弟,请他看过嗓子的干儿干女都到场,送了很多小戏儿,直唱到他的坟前。
三爷私底下也是有遗憾的吧。他曾天天到各家游说,希望我们这代“文”字辈儿的兄弟姐妹中,有人能够继承他看嗓子的医术。然而,他却失望了。我们这一代,无论大小,都一门心思巴望着考大学,似乎这才是正途。
三爷只好回到天堂,与我的太老爷、太爷一起,继续行医、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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