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到了盛世花园门口,女儿直奔小区的休闲广场。她饶有兴致地玩滑滑梯。突然,她滑到底,像发现新大陆,猛地向前跑去。前面有一群小男孩,你追我赶。女儿跑到一个小男孩跟前,轻轻拍下他的背。他俩一照面,高声尖叫,撒开小腿满地跑。他俩跑到我身边,女儿气喘吁吁地说,他叫陈晓涛,是我的同桌。我开始打量陈晓涛。他比女儿低半头,穿着一身褪色的校服。他眼睛骨碌碌地转,似乎塞进了整个春天。他俩约定每周末相见。于是,每当周末夜幕降临,他俩便心领神会地涌向盛世花园。
我常常能碰见陈晓涛。他像一只鸵鸟,绕着广场疯狂奔跑。时间久了,我发现,他总是身穿校服,似乎除了校服,再没有其他衣服。他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我试图刨根究底,纵然不仁,却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陈晓涛大汗淋漓,脱了外套,露出半截衫,这衫是我上幼儿园时穿的园服。我惊愕不已,你上的是哪个幼儿园?美哈哈幼儿园。美哈哈幼儿园在我家附近,是当地私立幼儿园中收费最低的。园里据说只有几十名小朋友,不分小,中,大,全都挤在一个教室。午休睡觉时集体睡大通铺。
女儿玩玻璃球弹珠机,一输就缠着我要钱。陈晓涛趴在机子上歪着脑袋,眼里露出艳羡的神情。他跑到我跟前,怵怵地问,叔叔,她是不是花钱可大手呢?她老问你要钱。我从没有见过他爸爸,便脱口而出,你爸爸呢?他在哪儿上班?
我不清楚,不知道。
你妈妈呢?
我妈妈不上班,在家专门照顾我。他顿了顿,说道,叔叔,她拿钱买吃的多好啊?玩弹珠机有啥意思?他摸摸自己干瘪的肚子,尴尬地笑了笑,我饿了。我说,你没有吃饭?他说,吃过了,可又饿了。
你妈妈不给你钱?
我妈妈没钱,我也没钱。叔叔,你每天给恩祉(女儿)几块钱?
我给她十块。
十块?那么多呀?晓涛巴咂巴咂嘴,差点儿蹦起来。我顿生一股怜悯之情,从兜里掏出一块钱,给了他。他的眼睛亮了,嘴咧得如同一朵绽放的荷花。他从超市跑出来,拿了两袋各五角钱的虾条,津津有味地吃着。他说,叔叔,这钱是我借你的,可我现在没钱。我下个星期还给你行吗?
不用。你还给恩祉就行了。
我是借你的,又不是借她的,还是还给你好。我们班有个同学,常常借同学钱不还。老师在班里说,以后都不要借给他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还的。上次,我借恩祉一块钱,我妈妈来接我时,都还给她了。他瞥了女儿一眼,不停地解释,可似乎越解释越乱了。
后来,我接女儿放学,撞见过陈晓涛。有一回,他俩笑着跑出来,他还替女儿背沉重的书包。但他俩也有闹矛盾的时候。周五,他们班排队出来,女儿未出现。我跑到四楼的教室,见她气冲冲地跑出来。陈晓涛也追出来,叫住我,叔叔,她把墨水洒在我衣服上了。他扯起衣服,小脸气鼓鼓的,像个熟透的小南瓜,你看这里。女儿也不甘示弱,他也把墨水洒在我衣服上了。这时,班里有个同学追上来喊道,陈晓涛,你不洒她,她会洒你吗?他硬是被那个同学给拽了回去。我俩刚走出校门,他又跑过来,一肚子气,叔叔,她还把我的笔给弄坏了。那支笔四块钱呢。女儿也很不客气,你还把我笔给弄坏了呢。我的笔五块钱呢。你胡说,你那笔根本就不值五块钱。陈晓涛的母亲闻声而来,问清原委,说道,你俩以后谁都别弄坏谁的笔了。然后,她拉着儿子走了。陈晓涛低着头,骂道,憨憨。
女儿说,陈晓涛可脏呢,经常不洗澡。他连个文具盒都没有,书包里只装了两只笔。我们班的同学都看不起他,喊他憨憨。我俩走到半路,见到一个小男孩,穿着裤子,光着上身,一路蹦蹦跳跳。他仿佛几年没洗澡了,脏得跟从煤窑里出来似的。他看上去很幸福,脸上始终洋溢着微笑。女儿捂着鼻子,避着他走。突然,有个男人叫住了他。那个人失去了一条腿,拄着拐杖蹒跚地走着。小男孩跑过去,跟男人说着悄悄话。他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眼里依然是春光明媚。
傍晚,我又带着女儿来到盛世花园。陈晓涛也在。他俩见了,会心一笑,心头像是插了一朵花。他俩玩滑滑梯,花样很多。正面坐,背对坐,头朝下,头朝上,甚至直接跑下来。陈晓涛跑到我跟前,小声地问,叔叔,她说那支笔五块钱,是真的吗?她说那支笔是你给买的。我笑着说,她自己买的。他狐疑地瞅瞅我,跑开了。
他母亲总是一个人坐在偏僻的角落,静静地沉思。她不跟广场上的任何人说话,偶尔站起来走走,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两腿微微战栗。陈晓涛和几个小伙伴围着她嬉戏追逐,也没有影响到她。她就像一尊雕塑持续了很久,才逐渐苏醒,又慢慢地朝前走去。我给了女儿一块钱,陈晓涛盯着我,眼里仿佛挤进了沙子,浑浊不清。我心里扑腾一下,像抽进空气一样。我又给了他一块钱。他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脚下好像生了风,跑得又快又有劲。
他俩依然像往常在广场上嬉戏追逐。末了,女儿跑到弹珠机跟前,打开一个小钱包。包里装的全是小玻璃球。她给了陈晓涛一颗。他拘谨地投了进去,一拉,没赢下球。女儿安慰道,没事,没事。俩人相视一笑。突然,他母亲朝我走来,问道,晓涛是不是借了你两块钱,没有还?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让他还,支支吾吾,不不不……没事没事。他母亲迟疑了一下,没有借你的?女儿在一旁说,是有借给他。我又摆摆手,语无伦次,不不不……没事没事。他母亲怔了半晌,转身走了。
半个小时后,妻子也来了。她坐在超市门口,看孩子们玩弹珠机。陈晓涛的母亲又一次走过来,主动跟妻子搭讪,聊了聊关于孩子上学的那些事。
我问道,他爸爸在哪儿上班?他母亲说,他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工。以前建房子欠了账,现在拼命挣钱还账。等还清了,就回来了。
那他爸爸每年给你们寄多少钱?
他最初每个月给我们寄二百。后来一分钱都不给了。这孩子他基本没管过。
哎,你一个女人带孩子真不容易。
还有我妈。我和我妈一起带。
那你现在不上班?
我以前上班,现在不上了。这几年娃小,我就在家招呼娃。
那你们平时怎么生活?
我妈每个月有一千多块退休金。
全家一个月就花一千多?
是的,我们家可省了。她说自己从小在城里长大,还问妻子是不是在城里长大的。妻子说自己从小在农村长大,是考学走出来的。
我说,你当初也可以考学啊?那时还包分配。她说,我?我那时学习成绩差,连高中都考不上,更别说上中专了。
等孩子大了,你就上班吧。
等孩子再大些,我就上班。现在,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需要我照顾。她虽然年纪比我大两三岁,可看起来显老。她穿着一袭黑衣,从没换过。
我倚在栏杆上,望着天空发呆。没有人敢保证,花一百万养大的孩子就一定会比花十万养大的孩子素质高。那些捡垃圾的,卖菜的,他们的孩子,你或许会觉得可怜。可孩子并不这么认为,他们很快乐,因为他们几乎没有强烈的欲望。相反,有钱人的欲望太强烈了。我身边有个小伙,结了四次,离了四次,现在又在谈对象。因为家里太有钱了,他对于婚姻满不在乎。甚至无聊地想寻求刺激,在外吸毒赌博。还有的人有了亿万资产,仍然不幸福,愁得眼圈都黑了。因为他身边的朋友比他更有钱。他整天盘算着如何赶上人家。他们聚会所谈的话题就是谁包了二奶,三奶,谁在外面的女人多。
我的孩子是我生命的传承者,我没有能力让她继承亿万资产,不是我的错。我给她一个生命,以后的人生得靠她自己去奋斗。
我骑电动车载着女儿回家。陈晓涛在后面追着,一路狂奔。物质贫乏并未吞噬他的快乐。他就像花儿一样骄傲地盛开。而我们倒是过于追求物质,埋葬了自己的快乐。我停在一个拐角处,说道,你以后可以到我们鑫宝小区玩,一直往后走,走到底就到了。他笑了笑,飞快地往家的方向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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