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茶花飘香时_经典散文_.

      “过两天霜降了!”我正在灯下看书,妻掀着挂历自言自语起来。 
     是啊,又到采摘油茶的季节了! 
     我的老家永兴县洋塘乡是盛产油茶的地方,田少山多,放眼所见,漫山遍野都是深绿色的油茶树。儿时的我,最盼这个时节的到来!那时,我们还在生产队,家乡的习俗,霜降过后七天,才能上山采摘油茶,据说此时茶籽的油份最足。霜降前几天,生产队干深水大塘,家家都能分到几条大草鱼。母亲把鱼剁成小块,用柴火烘烤,黄熏熏的,还流着油。腌在坛子里的剁红辣子伴豆酱也已喷香——剁辣酱炒干鱼——这可是我盼了一年的佳肴啊! 
     开山的日子到了,天还没亮,忙得一宿没睡的母亲把父亲姐姐和兴奋了一夜的我都叫了起来。吃饱了母亲做的喷香的饭菜,天已蒙蒙亮。父亲的谷箩里挑着菜米油盐红薯花生铁锅铜壶和鼎罐碗筷一任什物,母亲姐姐和我提着大篮小篮,同生产队家家户户一起,朝远处的茶岭赶去。山路上,随处可闻嘈杂的谈笑声脚步声,随时都遇着来来往往形色匆匆的行人。 
     到了岭上,选一处树稀草少的开阔地,放下谷箩和炊具食品。男人们肩挎竹篓,妇女们手提竹篮,沿着山界走到山顶排行,从上往下依次采摘。我和小伙伴可不管那些规矩,象一窝山雀在山中间乱窜,高呼小叫,专门挑茶坯又大又多的矮树摘。此时的山山岭岭,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刻,“你在哪里啊——,我在这里——”;“好溜呢——,不要摔着了——”;“不要过界呢——,茶子岭上不认亲——”;“不要偷茶子呢——,我打石头了——”,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吆喝声。真是一个沸腾的海洋!我还有更快乐的,在一些盛开的茶花里有一汪清清的花蜜,把嘴凑上去,一吸,满嘴花粉,甜香无比。偶尔,会有更惊喜的发现——俗话说,“八月十五,石榴落土”,在一丛刺蓬中间,竟还残留几粒算盘子大的野石榴,在枝头摇晃,红得耀眼。中午时分,我和小伙伴早已捡好干柴,父亲母亲姐姐和别人家的大人都背着茶坯陆续从山顶下来。大家坐在地上嚼着红薯花生,喝着茶,一面谈笑着今年的收成,绿油油的山间腾起了一根根蓝蓝的烟柱,不一会,鼎罐里溢出了渗人心脾的米饭的清香。 
     时光流转,不经意间,我已上中学,成了半大的少年,父亲70多岁,母亲年近花甲,大姐二姐先后成家,生产队也散了伙,分山到户。父亲成天在岭上挖垦,每年都要把茶山翻个遍,刺蓬野树野草销了踪迹,树下的黄土松松散散,整整洁洁,干干净净。那时节,年成又好,该下雨的季节下雨,该出太阳的季节,整天阳光,茶树长得又高又大,郁郁苍苍,每年要摘几十百把担坯,打二三百斤油。父亲脸上写满丰收的喜悦。 
    采摘的日子到了,学校放农忙假。看着枝头沉甸甸的茶坯,我既喜又愁,天晴的日子还好点,要是下雨,尽管穿足衣服,外面围上一块薄膜,又戴着草帽,在树林里穿来钻去,草帽时常被树枝勾脱,从头到脚一身浸湿,仰起脸用力把头顶的枝条一扳,雨水顺着袖管和脖颈往里直流,凉彻心骨。有时用力过猛,手划破了,茶树灰掉进眼里,用手背一揉,雨水泪水血水灰尘满脸乌黑。旧解放鞋底原已磨光,这时稍不留神就摔个趔趄,屁股摔痛,鞋子摔脱,用手掌撑在泥地上站起来,赤着脚把鞋子找来穿上,脚板的泥土跟雨水在鞋里一搅和,特别的滑,只能勾紧脚趾走路,又冷又痛。一阵北风呼呼吹过,牙关直响,全身发颤。最难的要算挑茶坯下山,父母亲年事已高,挑茶坯自然就落到三姐和我的头上。每当谷箩装满,就要送到两里路远的晒坪去。把箩绳扎好扣到扁担的两头,弯下腰去,将扁担往肩上一搭,脸朝地,蹲了个马步,咬紧牙关,弊足了气,猛一用力,肩上顿时重若千斤,腰椎几乎爆裂,痛得难以起身。踉跄几步,终于站稳。望望陡峭的山岭,望望远处的晒坪,还未开步,已是泪水打圈。茶树稠密,山间小道长满青苔,又湿又滑,左手扳着前面的箩绳,右手攀住道旁的树枝,每走一步,都出奇的艰难,况且我又不会换肩,才一会工夫,肩膀就痛得支持不住,想找着合适的地方放下担子,猛然一脚踢到了凸出地面的石头,“哎哟”一声还没出口,连人带担已重重地扑倒在地,茶坯呼呼噜噜沿着山路直往下滚。坐在地下,揉着痛得钻心的踢红了的脚趾,泪水已涌满了眼眶。我真想懒得挑了,然而,想起年迈的父母,想起全家的生活,自己的学费都指望着这一片茶山,我又坚强起来,忙把散落的茶坯一个一个捡到箩里,忍着泪,重新担了起身,十步一小歇,二十步一大歇,一步一步朝晒坪挪去。那两里远的山路,在我的记忆里,没有比这更漫长的了。一个星期下来,双手皮开肉绽,脚趾不能伸直,肩膀红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 
     中学毕业,我上了中专,参加工作,结了婚,又生了孩子,三姐也嫁到偏远的山村去了。然而,每年的霜降前夕,父亲总会一个电话打过来,急切地催促,“别人屋里都上山了,快点来!”摘茶子的艰辛在我的一生中是那样刻骨铭心,却又回味无穷。也许,我现在总能保持一种吃苦耐劳坚强自信的精神,与摘茶子的经历不无关系。不知怎么,长大成人后,一提到摘茶子,虽是“苦役”,我却格外振奋,我马上请了假,携妻带女回到老家。      近些年来,家乡的劳力大多长年累月在广东做工,很多田土都无人耕作,茶山就更是一年一年地荒芜,刺蓬野树野草长得进不得人,有时一场山火,成片成片的茶树就没了,茶山的收成越来越少。父亲也80多岁的人了,体衰气喘,已不能垦山,加上频频干旱,树木枯死,我家的油茶林也是日见衰败,每年顶多打六七十斤茶油,有的年岁二三十斤也是常事,勉强供给一年的家用。茶油的价格却逐年看涨,到了15元1斤。也因此,父母就更是把这片茶林愈发看得珍贵。哪年茶花开得稀少,父亲常会叹口气,说,“明年的收成又不得好。”要是看到漫山都是雪白的茶花,父亲准会高兴得常念叨,“明年准是一个丰收的年成。” 
      四年前,母亲去世,按她的愿望,葬在我家岭上的一个向阳坡。父亲随我到了城里居住,然而尽管已是九十高龄,却总是闲不住,隔三岔五,就闹着要回老家,说是放心不下那栋老屋,担心岭上的茶树被人砍去做柴;说是不到岭上去转转,不到母亲的坟头去坐坐,心里头就慌得难受。这两年,煤炭价格疯涨,1吨500多元,村里的人又重新烧起了柴,岭上的茶树盗砍滥砍得厉害,纵火烧山的事也时有发生,父亲整天都在为那片茶林担忧。 
      今年春上,堂兄打来电话,说我家的油茶岭失了火,烧得干干净净。我心里一阵难过,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良久,他平静地说了声,“还是躲不过啊,太可惜!”五月十五,父亲走完了93岁的人生旅程,按他生前的嘱咐,我将他葬在了母亲的坟旁。站在二老的坟前,望着眼前满目苍夷烧得光秃乌黑的山岭,我不禁怆然泪下。油茶树啊!莫非你们也在天有灵,要随与你们相伴了几十年的我劳苦了一生的父母一同从这个世界上寂灭么? 
      霜降了,又到了果压枝头茶花飘香的季节。我却再也不能回到故乡,去收获那片曾给过我欢乐和愁苦的油茶林了。故乡的油茶岭啊,何日才能再现我记忆中那片郁郁苍苍繁花似雪漫天飘香的茶树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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