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你不懂得。”太后在车里笑道,“我已经瞧见了,前头几位二三品诰命都曾进宫见过,我们见面尽容易的。就是低品诰命,进京想见我和皇后也不是难事。倒是她们想一睹天子风范,不遇这个缘份比登天还难呢!——我坐车也乏了,下来走动走动,这都是外头办事臣子奴才的家眷,得有这份恩遇。皇后身子弱,倒是照你的法子好。大规矩不能错,教他们先见你,再见我,再见皇后,一拨一拨的,大家安逸。”说着便下车,几个小苏拉太监伏地请她踩背,钮祜禄氏和王八耻一边一个掺下车来。后车上皇后却是半分不肯苟且,没等传过话去,见太后下车,也由两个太监扶着,不胜娇颤地下了辇来。
乾隆见状,便命钮祜禄氏过去照料皇后,自上前掺扶了太后到关帝庙前大纛旁设的须弥座上,亲自铺了貂皮垫子,皇后的座位设在太后侧边,那拉氏铺了鹿皮悄声退到一边。这里太后和皇后入座,乾隆站在纛前,一拨一拨的命妇按品级高下先到跟前行三跪九叩大礼,挪身过去再给两宫行跪拜礼。这都是礼部司官彻夜不眠安排停当的,再不得有丁点差错。乾隆留神在女人群中寻找汀芷,却都一色旗装,低头行过礼就去,命妇们固不敢抬头正眼,他也不能下死眼盯视一个妇人。流水般一批批过去,看得眼花缭乱,终久也没得个所以然。
须臾礼成,因官员们已经到槐林里等候,官眷们一律就地侍命。见太后和皇后已经起身,乾隆怅然扫视一眼众人,转身陪太后徐步向庙后踱来。纪昀是兼着礼部尚书的,和仪征县令守在打扫得光溜溜的槐树林子边迎接导引。乾隆扶着母亲走路,一边命钮祜禄氏,“掺着点皇后。虽说雪扫净了,这会子化雪,树上雪水下来,有的地方谨防滑着了——你是仪征县令?”
“是,奴才郭志强。乾隆六年直隶乡试举人,选出来做县令的。”县令毕恭毕敬侧身带路,回道。
“是——汉军旗人?”
“皇上圣明!汉军正红旗下的。”
“到任几年了?”
“前六年奴才就在仪征当县丞,后调到卢焯手下管河工堤岸所,差使办得侥悻,保举选出的知县。”
“这次迎驾,仪征县差使巴结得不错。”乾隆微笑点头,随母亲挪移着,又问:“仪征县的库银河干海落了吧!”
郭志强被问得愣了一下,随即一个狡黠的微笑,回道:“回皇上话,奴才不敢欺主,钱是从库里出,老百姓能见一回天子,哪辈子才熬得这个福份?都情愿的。不过奴才自己有个做官的章程,断然不从穷人身上敲剥。眼下化出的银子已经回拢,三个月后主子来查,准保库银还要盈出三成!”
“唔……唔?”乾隆若有所思地听着,听他这样说,顿觉出人意表,一笑说道:“哦!你做官还有自己一套章程?说给朕听听!”“是!”郭志强是属所谓“油条旗人”一类,见的世面大,人头熟,历事也多,深得人情世故的,抿着嘴略一默谋,说道:“皇上来巡,看似县里化钱铺张了些,奴才仔细思量,单凭修这条路,没有皇上来,仪征就得穷十年!皇上您想呐,您来,省里从盐商阔佬各地财主那里征集的‘乐输’银子就必得给我拔一点,仪征人这就已经沾了便宜。修这座行宫,还有驿馆、接官亭、接驾亭,平日努出吃奶的劲也不成,一下子就都有了。将来皇上再来,现成就能派上用场。事过之后,行宫改成学宫,学宫我也有了,腾出修学宫银子,孔庙我也修起。修起的这条路,有人说奴才虚耗钱粮,其实他们根本不懂,五十里铺每年要烂掉十万亩桑叶,运出去就是银子,银子换织机,一下子这里就变成金窝儿!这还是一笔小帐。往大里算,三棵槐抱迎春,皇上,太后老佛爷,娘娘都来看了,这是多大的声名!过后谁不要来看?陕西的、山西的大财东都瞧准了这是风水宝地,住着人等着买地造宅子,地价已经涨到两千两一亩还在涨!更甭说往后各处到南京观光做生意的阔主儿来观光圣迹,钱就会淌河般地往我仪征流!奴才这笔账存在心里,现在由人骂,骂在前头夸奖在后头呢!”他突然意识到已经失口:这段话岂不是告诉皇上,迎春花也是故意做作出的祥瑞?舌头在口里搅了搅,下了气笑道:“这都是托了皇上如天洪福,天降祥瑞周全仪征人民。”
他如此能精打细算,不但乾隆闻所未闻,纪昀也觉得此人聪明得匪夷所思。连太后也听入了神,颤巍走着,笑道:“阿弥陀佛!我虽不懂得作官的事,听着和人家过日子一样儿的,这么着细致,仪征还有个不好的?皇帝,这个县官和去见我的那些人都有些个个别……个别在哪儿,我也想不清楚。”乾隆只笑回母亲一声“是”,却又对郭志强道:“可谓算无遗策了。只你想过没有?仪征人收到实益,也许你已经不在仪征,算不到你的考功政绩上,岂不白耗了心思。”郭志强略一沉默,嘻笑道:“这一层奴才也想过,奴才只是个举人选官,比化钱捐的官是略高一点儿,正途进士算是太太,奴才这类的是姨太太,捐班杂佐就是开脸丫头。考功评语再好,也升不成正宗太太,仍旧在州县上头转悠。既如此,又不想发黑心财,能着给地方办点好事,算是给儿孙积阴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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