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海的第一份工作,是给一家香港杂志社打工。不到两年吧,却也就走过了从编辑到责任编辑再到“代理主编”的全程。好吧,说是代理主编,其实却也是有名无实的,甚至那名,都是半遮半掩。年轻的主编大姐生孩子去了,另一个资深编辑离职了,剩余的两个编辑,我就算最资深的。于是,在主编休产假那段时间,需要有“主编”出席的时候,或者需要主编署名的时候,也就是我了。那时成天出入五星级酒店参加各种活动,采访跨国集团老总,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但也让我更快发现,这行不适合我。不适合,是因为觉得不踏实。某一天,我忽然发现我跟人聊天时,动辄就说自己认识谁谁谁,好吧,我确实认识他们,但是,他们认识我吗?这么一想,也就意兴索然了,于是,决定跳槽。
跳槽最难的是下决心,找下家倒是不难的。一方面,虽然貌似代理主编,但是我的待遇其实很低。身为三流大学毕业的工科生,进入那家香港杂志社本身就有不少的运气成分,2004年入职时薪水只有两千多,嗯,刚好需要交个税。就算升职后加了几次,但起点太低,一次加个几百块也没啥大的改观。钱少,下家就好找,不像现在,猎聘网上比我薪水高的职位,基本上都不适合我。再就是,杂志社的人面很广,认识很多企业市场部的人,而他们也希望找个编辑去做市场传媒。当时手头有好几家可以挑,最终选择了一家瑞士企业。选他们的原因不太记得了,但其中有一条,这家单位有食堂,我采访他们时去吃过,酱鸭和螃蟹的味道很不错。
上海的消费很高,杂志社那点工资,吃好是想都别想,中午也就是一盘盖浇饭解决问题,而且只能是猪肝的,还不能吃大肠的。有一个新入职的东北同事,负责IT,工资跟我半斤八两。不过他消费比我高,因为他有女朋友,爱玩网游还抽烟。于是,他中午盖浇饭都吃不起了,我常见他去路边包子摊买几个大肉包子当午饭。小伙个头很高,也很帅,那时为了挣二十块钱晚餐补助,我俩常一起加班,只是,名字真心不记得了,我跳槽后再没见过他。除了盖浇饭,偶尔我们也出去聚餐,凑钱点几个炒菜。工资虽然低,还是有点外快的,参加厂商活动,会有红包。记得第一次接采访任务,是去香格里拉酒店那边,结束后,对方给我一个红包。我刚想推脱,看别的媒体都收下了,也就没好意思。回到自己的出租屋经过一夜的心理斗争,第二天还是拿去跟主编大姐上缴。看着我掏出来那个皱巴巴的红包,大姐都笑瘫了:“你拿着就是了。”
入职瑞士公司市场部时,工资其实也没涨多少,大概也就是五千来块钱。不过当时我挺满意的,上下班有班车,不用挤公交地铁了。为了让班车的福利效应最大化,我特意沿着班车路线选了一个群租房。是的,就是我在《上海房东》里提到的群租房。八十几平的房子,分隔成五个房间。我那间最便宜,只要500块钱,是原来的厨房改装的,房间里还有一个水龙头和小水池。除此之外,也就是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橱和一张电脑桌。既然厨房给我睡了,当然大家也就没有厨房用了。房间里炒菜是不允许的,但电饭煲烧点米饭或者粥,又或者煮个菜都可以。那时我常在周边小饭馆里吃晚饭,或者买个速冻水饺回来下着吃。也会煮米饭,至于下饭菜,就去小区后面的大润发超市买。晚上八点多以后,熟食和面包半价处理,确实很便宜。
群租的几个人,相处地都很一般,基本上回到家都是各自门一关,谁都不搭理谁。毕竟都知道只是个临时落脚点,不知道哪天就搬走了,事实上也的确换人很频繁。其中我有印象的是三个,一个是我山东老乡,在老家是小学老师,跑到上海来,到房地产公司做文案。他特别骄傲于自己的文采,时而会吟诵自己的诗作给我听。我听不出好在哪儿,但还是附和赞美,毕竟,都不容易,他当时都三十多了。另一个是上海本地人,老家是崇明岛,整天宅着打游戏,但对电脑精通,我电脑有点小毛病就找他,一瓶啤酒就帮忙搞定。第三个不是一个,是一对小夫妻,他们租住了最大那间房子,租金1200。女的长得圆润,刚从外贸公司离职,开始自己单干。男的是退伍兵,貌相很凶,但人其实很和气,也很热情,像马桶堵了这些事儿都是他搞定。我眼见着他们生意越做越大,最后好像搬走去苏州开厂了。
去苏州后,那女的为了怕国外客户不信任她,想保留个上海的座机号码,当时求到我的头上,我也就答应了。现在想想,其实是有风险的,但当时却也没那么重的防人之心。还记得她打电话给我时,我也已经搬家到上海房东那边了。我答应了后,她在那边千恩万谢说:“等你结婚时,我帮你媳妇挑一套最好的婚纱。”她是做婚纱及各种小饰品外贸的,婚纱在苏州加工,小饰品在义乌进货。她一直在催着老公学英文,但他老公特别排斥。为此,小两口没少吵架,我还劝过。不过,后来自然也是没了联系,我跟叶子结婚时也没买婚纱,而是找婚庆公司租了一套。婚庆公司表现很一般,但考虑到一分钱一分货,也就无所谓了。更关键的是,不管是喜宴还是婚庆公司,都是岳母掏钱,老人家甚至没要一分钱彩礼。
群租房的那几年,是迄今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间段。2005年底我搬过去,入职新公司。正当我边吃着鸡鸭鱼肉和饺子俱全的免费午餐,边畅想着美好的人生时,娘被确诊肺癌,晚期。我还记得当时大表姐陪同大大和娘来上海复诊,说是复诊,其实,县上的诊断很清楚了,只是抱着万一的希望吧。医院那边当时黄牛很厉害,我们天不亮就打车去了胸科医院。接诊的专家是个老阿姨,她这么说的:“晚期。保守治疗,可能还有三年的时间;如果手术成功,可能还有五年,但成功几率不大,如果失败……”那个决定并不容易做,父亲和我面面相觑,他问我:“要不,打个电话问问你哥,听听他的意见?”我想了想说:“算了,就保守治疗吧。”父亲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娘一向胆小,我们一直瞒着她,没告诉她病情,只说是很严重的肺炎。本来想带着他们在上海玩几天的,但娘的身体很虚弱,最终只是去了南京东路看了看,大表姐就带他们回家了。保守治疗之初,娘的身体恢复地挺好。2005年春节回家,她还张罗着烧饭,像正常人一样。家里慢慢也就有了些过年的味道,我们都想着,没准,有奇迹呢。奇迹终于没有发生,娘很快就走了。屋后的邻居听说娘生病了,过年时送来一只大公鸡。娘不想欠人人情,拎着鸡给人送回去,然后,她感冒了,从病倒到去世,不到一个月。我不记得娘的忌日是哪天,事实上,我至今都不敢去回想那段日子。娘生病的时候,我在试用期,没有假期的。我跟部门领导说要回家去探望,说实在不行,我就离职吧。他对我说:“你先回去吧,离职的事儿,等我实在顶不住了再说。”我回家一个星期,看娘病情略微稳定些,或者换个更难听地说法,看她一时半会还走不了,大大劝我先回去上班,因为找份好工作不容易。
回到单位没多久,接到电话,说娘不行了,让我赶紧回去。我赶上了见娘最后一面,或者说,她强撑着等到了见我最后一面。我到医院时,看到了头发快掉光了的娘,她已经吐了一天血沫了,但那口气还在。我过去握着她的手说:“娘,我回来了。”她说:“回来了好。”这是她最后一句话。
娘上百日坟后一个星期,大大也走了。他先是咳嗽,自己怀疑也是肺癌,心里压力很大,但其实确诊了,只是普通的肺炎。治疗过程中,他的心脏病复发了,就此不治。对于父亲的去世,医生都觉得纳闷,因为从病情来说不应该是致命的,最后也只能归结为他自己求生欲望不强。娘去世后,父亲过得很不好。哥哥让他去跟他们一起住,父亲只去了一个星期。当时侄女还小,嫂子在家看孩子,父亲觉得跟嫂子在家里不自在。哥哥要给他找个看大门的活计,他又不想去。于是回到老家,自己面对空荡荡的房子。他是典型的山东男人,一辈子没下过厨房的,于是就到叔叔和姑姑们家里吃,自己也觉得不舒服。后来三姑父在自己的建筑公司给他安排了份管理工作,那是他的老本行,可以跟建筑工人们聊天,至少白天挺开心的,但晚上回到冷冷清清的家,我知道,他还是会很难过,且那份难过,无人可说。
父亲刚查出肺炎时,自以为是肺癌,坐车来了上海,有交代后事的意思。我带他去医院查过,就是普通的肺炎。只是因为他的心脏病,有些药不能用,所以,治疗上有些棘手,但并非无解。那时刚好搞婚纱外贸的小夫妻搬走了,二房东还没找好下一家承租人。我就临时转租了那间大房子,跟父亲一起住在那里。每天,父亲坐公交车去医院打针,我去上班,晚上回来,一起在附件的小餐馆吃饭。父亲很难过,他觉得我过得很艰难,那么小的房子,还跟人合租,没有厨房。这种条件,跟家里那种大房子自然是没法比的。虽然我自己其实挺满意的,但却没法跟他解释。父亲住了两周就走了,他走的时候,我能看出他的失落。果然,没多久,他就住院了。我向公司提交了辞职信,然后回去陪他。那时候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当初是我放弃了给娘动手术,如果娘没走,父亲或许也不会这样。
单位并没有批我的辞职信,领导打电话给我说:“先忙家里的事儿吧。”外企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甚至几个坑的,我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其他同事怎么帮忙顶过来的。我就在家陪着父亲,直到他病情好转,医生也说让他出院了,我才回到上海。然后,不到两周,我接到电话,父亲去了。我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这是最大的遗憾。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我陪他的那些日子,我们爷俩聊了很多。他跟我讲他跟娘年轻时候的吵架,讲娘这辈子多不容易,讲结婚时爷爷奶奶其实不喜欢娘,因为外婆家成分不太好,且太穷;他跟我讲在建筑公司的各种应酬,讲有钱人和地方官玩小姐。我问他:“你怎么不去?”他笑着说:“想过来着,但不能啊,回来怎么见你们?”他是纯爷们,家庭责任感这事儿,哪怕我只从他那边学到一鳞半爪,但也足够让这个世道的朋友圈里那帮妇女艳羡。
2006年,娘走了,大大也走了。回到上海,我放弃了那个追了很多年的初恋女友,追不动了。公司给了我两个白包,一个是大大的,一个是娘的,各三千元。那钱我一直留着,直到买婚戒的那天。两年后,公司帮我把户口迁到了上海。我在那家公司工作了四年,我爱它,像自己的家一样。那公司几乎所有的文案都出自我的手,它的网站是我改版的,它的企业宣传片是我撰稿的。当时那家合作的好莱坞公司老总很喜欢我写的稿子,想找我给他们写文案。后来,我推脱不过,帮他们给一家房地产公司写过,他要给我钱,我没要,他送了我一条大大的火腿,还有一些其他礼物。偶尔加班,搭领导们的车,一次跟副总回家的路上,他说:“你写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已经听多了赞美的我没当回事儿,笑着说:“那是,我写得好嘛。”他摇摇头说:“好的我们见多了,不一样的。你是真喜欢这家公司,像喜欢自己的家一样……”
是啊,我的家没了,那些日子,我拼命地工作,既是报答公司的知遇之恩,也是希望自己能够不要有空去想那些悲伤的事情。我是真把那公司当家了,就连一起出去旅游,回来时我做的PPT,有的同事都存了十几年。离职,是因为老总的秘书空降过来当了我们部门的领导,我没有了晋升空间。她没这部分的经验,我手把手教了她近半年,直到她都会了,我才走,期间错过了不止一个机会。离职原因,我跟公司坦白说了,毕竟我要在上海安家,要买房。离职时,我把在公司四年的点点滴滴做了一份PPT,五年后,遇到那公司的一个新人,他说他认识我,他见过很多我写的东西。哪怕离开了,那仍然是我最爱的公司,没有之一。所谓“抢”了我位置的那位女领导,我们私交也很好,我离职去了新单位后,还给她儿子当过家教。我最好的两个朋友,也都是在那公司工作时的同事。当时都是单身汉,租的房子不远,下班了常一起吃饭,偶尔一起去K歌,如今,其中一个的孩子读小学了,另外一个,都有二胎了。
后来,叔叔说,你们哥俩都不在家,房子不如卖了吧,也好给你在上海买房凑个首付,毕竟连续有两个人是在这房子里去世的,老是空在那边,以后也卖不起价了,房子坏得也快。我们答应了,于是,那套大大和娘努力了一辈子赚来的两层小楼,从此,跟我们再也没有了关系。我其实不是很怀念那栋小楼,还是更喜欢更早前的那套带南屋的平房,那套房子里,没有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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