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有静悄悄的时候。她可以一动不动地保持某个姿势,让他画,那是很累的,尤其夏天,她待过的地方往往有一摊汗渍。有时她突然跳起来,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来。
“你喜欢她!”
“谁呀?”
“你装蒜!”一双美丽的大眼里顿时冒出火来。
“你小声点。”
“你喜欢她!”
“别瞎扯!”
她跑过来,目光中带有诱惑:“那你就说:你不喜欢她。”
“你不喜欢她。”
“不对!你说,我不喜欢她!”
“你说,我不喜欢她。”
他把她逗哭了。打那以后的几天,他见陶小童每晚用孙煤的大脸盆,端满满一盆热水回去,路上要歇好几回。问她干吗打那么多水,她说班长让她顺便替她也打一点。他不敢再跟这小姑娘接近,为了他,这小姑娘显然被她的班长小小报复了一下。
有时他心里滑过一丝犯罪感,这是他偶尔对那个女孩子想入非非之后。她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孩子,还没有洞察到自己的魅力和运用这魅力。但魅力是有了。她有种奇怪的,不很显眼,又很突出的气质。这气质还有待研究。她一张并不出色的脸上总带有悲天悯人的感觉,眼睛很单纯,却十分多情。一张孩子气的面孔说不上是欢乐还是忧郁,说不上是健康还是病态,等等这些,使那副极简单的容貌变得无比耐看。尤其对她的多情,他感到很好玩,甚至让他有点动心。
当然,陶小童对他有点什么意思,他是知道的。
团支书让陶小童重写一份入团申请书。
院子里的水基本退了,落叶紧紧粘在泥土上。大家都换上了干爽的衣服,惟有团支书仍然浑身泥水。他不在乎自己的模样,人们也认为他若不是这模样反倒不顺眼。
“喂,你怎么啦?”
“我说我一定好好写。”
“我说你现在——你为什么不吃面条?”
陶小童是很怕吃面条的。不知为什么,从小她就腻歪面条。小时候她用很不像话的比喻形容过这长长的、白而滑溜的东西。
“在部队,吃饭挑三拣四,给人啥印象?”团支书说。他认为这女兵有意搞得与众不同。
炊事班长吴太宽有个神功夫,让你明明看见满菜盆都是肉,但吃完后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吃。他还代理司务长,最乐意干的事就是抄表格;每月都用一张大纸打上格子,公布各项节余。他样样东西都能抠一点,余在那儿。假如有一个月某一项超支,他就觉得没脸活下去,必定要由炊事兵小周来劝他想开点。
“又是哨子面!吃了一万年了……”
“妈的炊事班,非搞掉它不可!……”
“死咸!”
“我们要吃肉!”
通往伙房的门打开了,小周把一桶面往外一搁,贼似的立刻缩回去,像提防挨揍。
所有的抱怨全没了,所有人都围住那个桶。被围在最里面的某人发出惨叫,因为外面的人越过他头顶去捞面,把滚烫的面条漏进他衣领里了。炊事班长吴太宽算把这帮人摸透了:骂归骂,从来没哪个绝食。
团支书有个特大的绿色海碗,吃起面来整个头都埋进去,像在洗脸。他吃的时候显得很凶猛,但咀嚼时又很矜持,为压抑过强的食欲,他做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怎么总也丢不掉你那一套?”
团支书突然说。
陶小童停止“呼啦呼啦”地吸面条,呆看着他。他每天都能在她身上发现新毛病;她见到他就浑身不对劲,一点自信也没了。本来出操走得挺好,只要他当值星,准让她单独在众目之下来回走,弄到她彻底晕头转向,不分前后左右,才饶她。她怕他是怕透了,但又感到不应该躲开他,躲开他就是躲开一种正确的东西。
“你要把你那一套,”团支书用食指在脑门上绕了一下,“丢掉。你那一套,”他又绕一下,“跟部队这一套,格格不入。你要入团,就要丢掉你那一套!”他最后又果断地在脑门上那样一绕。
老实巴交的团支书词汇少得可怜,但他偏偏爱给人做思想工作。有人发现一个窍门,如果你不想听团支书的“思想工作”,就盯着他面孔看。他谈话最怕人家看他脸,他希望俩人最好东张西望。如果谁盯牢他,他就会着慌,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找过徐北方几次。徐北方在他刚想开口时,就用充满景仰的目光盯着他,他居然一言不发就结束了“思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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