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服_经典散文_.

军服
罗海

    我曾经如此渴望一身军服，就像渴望炎夏里的一场雨或者冬天的一场雪。很久以后读到余华对军服的讥讽，一边读一边点头称是。我有点赞同余华对军服的鄙视。可能是真的，从某种角度看，任何一种服装或许都没有军服更应该受到人的鄙视。军服，代表服从，听命，代表不需要不准许独立思考的唯命是从，以及绝对放弃独立思考的忠心和盲从。长官意志就是士兵唯一的行动准则。余华使我对我一直信守的一些原则开始动摇。我对我曾经如此热爱军服，有点羞惭。我对我曾经身着军服许多年，改变了一些看法。但后来我又认为余华对军服这种绝对的鄙视，也不一定值得跟（尊）从。作为一个思想者鄙视军服是有其合理一面的，但绝对鄙视就不见得合理了。军服还与纪律和坚忍等等美好的品质相连，这些优良的品质，在军服的笼罩和束缚下得到造就，得着强化、放大和固化。很多人也许就是因为有幸地身上穿着了这一身军服，才懂得了什么是纪律，以及纪律在人的行为中的重要性和正确性；很多人也许就是因为有幸地身上穿着了这一身军服，才领悟并且学会了坚忍坚毅。这么想着我又觉我好像应该感谢军服。

    在新兵连的时候，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奉命对一床被子无休无止的蹂躏与折腾。一床刚分发下来的军被，比一床家用的被子轻薄，被套是棉布的，有点儿粗粝，但裹在粗粝棉布里头的上等好棉膨松、柔软、更富弹性。用手掌摸一摸，再反过手背来探一探，你能感觉到里面像是藏满了阳光的热量，那是任何一床家里的被子都无法比拟的。当它被打成包袱在我的背上一上一下颠动的时候，还没什么，一旦让它舒展开来，将它盖在身上，在隆冬的寒夜里它太阳一样的温暖顿时就贴着肌肤传达到了内心。这样一床美好的被子在新兵手里，以及以后所有的军人生涯中，都被奉命反复蹂躏折腾，直到它总是服服贴贴，任何时候折叠起来都要棱有棱、要角有角，线条分明。一床本性缺少形状的棉被，在军人的生活中必须被造就成有形有状，一开始我完全不能接受，感觉是瞎折腾，直到今天我也不能完全接受。为了使一床本来毫无形状——本性就毫无形状的被子最终变得有形有状，我们不断用手搓捏，甚至用洗衣服的棒槌击打，用石头砖块挤压，用木板做成方方正正的模子，将被子套进模子里，使它定形……方法无奇不有，五花八门，最极端的是，为了尽快能使一床被子定出形状，伸展出棱角线条，甚至睡觉也不敢打开被子。做到这种极至，我以为总会受到长官的训斥了，可是竟然却得到了褒奖！很多年后，也就是直到今日，军队对被子的这种折腾也还没有丝毫改变。我那时觉得这不仅是对一床被子的无谓折磨，也是对宝贵时间的一种大浪费。你想新兵训练仅有三个月，我们却几乎用去了一个月的时间向被子挑战，和被子反复战头，是不是有点唐吉诃德的可笑味道？！我记得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对折腾被子有了一点积极的看法。当我们把被子叠得终于有了点形状了，一天军营里迎来了一群学生，他们的年龄同我们相当，所不同的是他们显得更加天真烂漫，当他们面对我们叠得砖头一样方正的被子人人都不觉睁大了眼睛，嘴里发出啧啧的惊叹惊奇的赞叹声时，我心里忽然油然生出了一点自豪和骄傲。然而，我始终有点疑惑，不知道该怎样评判一个军人要奉命这么无休无止不屈不挠地对待一床被子。

    好在我喜欢的军服却没有遭受这种命运。它唯一被要求的就是，一旦军服在身，你就必须把所有的扣子系好。最上面的一颗扣子还被命名叫“风纪扣”，我总对这个名字很好奇并且不解，常想，是不是只要我扣好了这颗扣子，我就风纪端正了呢？事实上当然不是这样。每到傍晚，军务处长就戴着红袖套开着小吉普带着两名纠察在大院里转悠，谁身上的军服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有一颗扣子没系好，他的小车就嘎停在你面前，把你拦住，然后请你上车，关禁闭室，直到你把所有的扣子系好，并且将内务条令完全一字不错地默写出来，才放你走人。系好一颗扣子倒是立即就能办到，而要默写出全部的内务条令，天，可就麻烦大了。

    小时候，看二战电影，我最羡慕的就是德国军服：笔挺、威武，好像不管谁穿上它，都能英气逼人。但是这种羡慕藏在心里长久都不敢说出来。希特勒的德国是邪恶的国家，不知被谁教导的，好像是凡是邪恶的，就没有一样是好的，它的军服自然也不应例外。到底是谁这么教导，老师？父母？兄长？我很多次都很努力很认真地回想过，追寻过，希望能有所确认，最后都茫然，好像真没有谁明明白白地这么教导。但是我就有了这样的观念，并且，我知道，几乎所有的人，都有意识和无意识地抱有这样的观念，这种观念也一定是有谁种植于我们。所以虽然我第一次、第一眼看到希特勒军人身上的军服，就羡慕不已，觉得好漂亮好威武。以后每次看了都要羡慕，却从来也不敢说出来。担心是自己的审美观出了问题，更害怕一旦说出来不仅遭到别人非议，甚至还可能被人上纲上线，命运要遭殃。直到几年前我才不再怎么担心，并且对事物也更有了自己确定明白的看法，对于希特勒军人的军服埋在心底的羡慕和欣赏才敢不再顾忌地说出来。一旦说出来，我才发现，原来许多人也有我同样的看法，并且也都一直深藏心底。最近还在听网上甚为流传的希特勒军队的一首名叫《德国战车》又名《党卫军在前进》的军歌。这首军歌节奏亢锵，旋律优美，意气风发，是一首非常动听的歌。在最邪恶的地方，美，也会以某种有时会令人难以置信的发式表达和表现出来，有时还会表达和表现得很出色很出彩。就比如希特勒的军服以及这首歌。写到这首《德国战车》又想到每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一定要演奏的约翰·斯特劳斯的那首《拉德斯基进行曲》。当初斯特劳斯写作这首进行曲，是献给拉德斯基将军的，这首进行曲以一种赞赏的心情写出了拉德斯基那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傲于世人，睥睨一切的神状。可是后来斯特劳斯发觉拉德斯基不过是个滥杀无辜的独裁军阀，而深感后悔，从此羞于演奏这首乐曲，希望人们把它给忘了。尽管斯特劳斯持着这种态度，却并没有影响百年来人们对这首美妙乐曲的欣赏有加。这也就是艺术作品不以个人的意志而存在，美好的东西不依个人的意志而存在，自有它内在光芒四射的生命力吧。美的东西好的东西，并不会因为某种邪恶比如体制的邪恶，而完全被抹杀，它们总会在不经意间露出自己的光芒。照亮未泯的心。

    新兵和军服是一种别扭的配对。一名才穿上军服的新兵，几乎是任谁都可以一眼就能从这种配对中看出来。一名才穿上军服的新兵怎么看怎么别扭，怎么看军服在新兵的身上都不相称都不合体。就仿佛一个模子套着一件新装，有些滑稽。才穿上军服的我常被人问：你是才来的新兵吧？这么被人一眼看穿，我总羞于回答。直要到这身军服在这名新兵的身上穿出了一点风尘，直要到这名新兵从内心到外表都有了一点军人的模样风采，这件军服才渐渐地在这名新兵身上变得合体慰贴，最后与穿着它的人完全默契融成一体。这是很奇怪的事情。这时，你再看去，这件军服虽然依旧是同一件军服，穿在这名军人身上，却再没有令人别扭的感觉，反而无端地增加了这个人的威武和雄壮，也就是说增加了英武帅气，并且还能从这个人的身上强烈感受到不断散发出的一种军人的特别气息。这种气息让人感到可靠可以依赖。新兵和军服的这种别扭，我曾经认为主要是因为新衣服造成的。后来观察发现这种臆断是错误的，一名老兵不管是穿着新的还是旧的军服，军服在身上都立即会极慰妥地与其融为一体不着痕迹，仿佛天然天生就是这样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