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杂院妇女的四季_经典散文_.

       前两天,朋友来串门儿。聊起老北京的先前。读到的文字,看到的影像,听到的讲述,多是皇家旧事,官府轶闻。生在市井,长在街巷的草根提的不多。草根百姓在哪个时代都是绝对多数,好像该多说说。我草根一辈子,经过见过的都是老百姓的事。也写过一些,泛泛。当时应许说,赶明儿写写。老没动静儿,不合适。“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是君子,也不能赖账。按记忆如实写。

       北京的杂院,不是开发商按设计图纸盖的住宅。各类房屋都有,挡风遮雨,坐着能直腰,躺着能伸腿,能“宅”就是“宅”。低矮的棚子,高大的厅堂,都将就,都能随高就低的当卧室。老庙宇、旧会馆、败落的宅门、倒闭的商铺、废弃的库房。都是杂院的的前身。

      杂院的形成和发展和“局势”相关。从民国说起,北洋军阀混战,人们躲战祸,往城里跑。日本侵略中国,“跑日本”,也是城里相对太平。国共内战,也有人挤进城来。人多住房紧。一波又一波,杂院就日见其多。

      北京历来为移民城市。想发展,奔前程。上北京。躲灾祸,求太平。进北京。北京杂院,省钱,容易相处。四海之内皆兄弟,关上门就是一家子。广为包容。

       我说的杂院,是城南广安门内大街一带。时间是上世纪40年代末到50年代初。别的地区不熟;早的没赶上,晚的变化大。

       几代人在广安门内路南,经营餐馆。餐馆的后院,掌柜的住宅。一家人,独院。1942年铺子关张。房屋分隔出租,住进八九户人家。商铺的房都通着,住户自打隔断。秫秸杆糊报纸,不隔音,好在草根无需保密,彼此相安。近邻也是杂院,左边大车店,生意不好。保留几间房营业,余下十多间小房租给了十几户人家。右边木厂子,掌柜的招了三四户房客。对门,韦陀庵庙里住着十多户,还有一大车门的院子也是十来户的杂院。1954年搬离祖居,到安家庄(现在的菜园东里,崇效寺旁),到裘家街(已无),到报国寺,都是平房杂院。大约得在杂院终老了。

       穷人的谋生路子不一样,生活习惯不相同。同一社会阶层,总有共同处;住在一个院里,也必有许多共同认可的规范和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半个多世纪,经过了大的浩劫,小的人祸天灾;磨光冲净旧日痕迹。趁着没忘干净,记下些,留些先前的曾经。希望得到大家的指正和补充

       前辈学者夏仁虎先生写过一本《旧京琐记》,记叙清末的北京。正文之前有篇“引”,还有六条“发凡”。其中第二条是:“是编所记,不免谬误。或当日闻焉弗详,见焉弗审。向壁虚构,则非所敢。”援引过来,奉为圭臬。不免谬误,绝无虚构。

       北京外城(原宣武、崇文),和内城(老东、西城),不一样。街巷布局,内城从元大都起就是按规划建设的。外城是明朝后期,嘉靖三十二年才修的。国力不足,仓促动工。没有整体规划。不少街巷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路边盖了房,便成了街巷,不规整,原生态。杂院的形成也是如此。随机随人,随时随事。没有事前安排,只有事后结果。定型。

       大街的房,东西向六间临街铺面。南北向勾连搭六间。后面有两层院子。临街铺面当中有一间开大车铺(修骡马大车,占两间房),剩下西三间东两间铺面。东两间铺面的十二间房,租给前店后厂的“联陞鞋店”。西三间当中一间通道,左首十间,鞭子铺五间,门市、住家、库房。山东来的回民小两口一间,男的推独轮车到广外达官营菜市炸油饼卖。刘记毛厂子,七口人一大家子。占八间房(右首四间)。右首临街山西人夫妇带俩孩子,用两间。“熬碱”为生。陈姓老夫妻二人用两间,以手工制作杆秤为业。前院只是一长条儿,是铺子和住宅的隔离带。后院有六间房,张姓回民,本地人。有四个孩子,用两间房。在烧饼铺耍手艺。还有打鼓的丁家和原住户一家。八户人家,三户男人每天出去挣钱:张大爷到烧饼铺去;陈家大哥推车去达官营;丁叔要下街收货。别的修秤、熬碱、鞭子铺、毛厂子。都是作坊。这院,也是带家属宿舍的综合加工厂。生存的艰难可以想见。

       那个时代女主内,家庭主妇操持所有家务。还要干点外活,贴补家用。睁开俩眼就忙,一年到头没拾闲儿的工夫。最苦最累。

       早晨第一个起来,下炕笼火(生炉子)。冬天,把炉子搬到屋外,掏净乏煤炉灰,炉箅上铺一层乏煤球,点着易燃的引柴,放进劈柴,搁上拔火筒,劈柴烧旺,添煤球,火苗子被压住,冒浓烟。呛的出不来气睁不开眼。待青烟散去,煤球发红,再续一簸箕煤球,拔上。十几分钟后,火上来了。蓝色火焰,成了玫瑰色。拿开拔火筒,炉子端进屋。敲开水缸里一层薄冰,带冰块灌满铁壶,座在炉子上烧水。招呼家人:“老爷儿(太阳)晒屁股啦,还不起呀!”跟孩子说:“起来,尿。我等倒盆儿呢。”睡觉时,炕前搁小凳放小瓦盆,伸手拿进被窝解小便。再倒进地上的大尿盆。不出被窝不下炕。早晨倒尿盆是主妇的事。倒尿盆回来(院里都有茅房),叠炕(被褥)。被褥折叠长条,靠墙码放整齐,罩上单子。(不许一人一卷的放,那是懒汉卷儿,‘光棍堂子’才那么放。指单身宿舍。)扫炕。放炕桌。水开了,沏茶,闷上。漱口刷牙洗脸。喝茶吃早点。北京人不做早饭,早点早点,就是点心点心。买套烧饼,(芝麻烧饼夹麻花即油条,叫一套。油条是南方人的叫法,北京油条,是摞两条面,中间给一刀,扯开,长圆圈下锅。拉长了的焦圈。叫麻花。为区别就有脆麻花、蜜麻花、馓子麻花等。)吃块糕点,烤窝头片,热剩饭。(杂院早点打扫剩饭为主。)串暖壶。(把暖壶里隔夜水加热烧开,灌回。)打发孩子上学;伺候男人出门,备好换的穿戴,随身用品。在干这些活计中捎带喝茶吃东西。人们走后,扫地,擦桌子,收拾房间。利索了,坐到炕上,端出针线笸箩。补破袜子、纳鞋底子,缝补旧衣,缝制新衣。织毛线,绣枕头。无尽无休的女红针黹。倘若男人挣钱少,还要揽外活添补家用。在家里给别人缝补洗涮,给小作坊纺毛线(纺毛儿),给鞋铺缝搪底(布鞋底上的衬布),鐑口(骆驼鞍儿毛窝前后梁上丝线缝的结)。工钱很低。杂院里的妇女还要算计着过日子,量入为出。手脚不得闲,心思也不得闲。

      主妇们的正月放长假。不宜动刀剪针线和不宜下厨的忌讳都有。于是最相宜的,只有斗纸牌了。和麻将相同。区别在攥在手里和立在桌上。四个人围坐炕上,一玩一天。喝水撒尿,向牌友告便。匆匆下炕,急急返回。怕误了抓牌。这日子到二月二截止。开始春天的忙。

       一家老小换下冬衣,拆洗缝补。拆棉袄棉裤,撤出棉花套,里儿面儿洗干净。面儿褪色的,要染,卖成袋的“爱耳染色”或散装的“煮青”“煮兰”。大铁锅洗干净,添水烧开。把颜料(粉状)放进去,加盐。要染的衣料洗净浸湿,搁锅里煮。开几滚。用铁筷子挑起,颜色均匀了,挑出放进凉水盆漂洗。洗去浮色,不拧水,抻开晾干。下个冬天,又是鲜艳如新的棉裤棉袄。如果是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旧衣料洗净,贴缝加一条布,加宽加长,再染色。颜色一致。“新三年、旧三年、洗染缝补又三年”的穿衣规定,有由头。

      春天还要翻腾咸菜缸。家家腌咸菜,或缸或坛,大小多少不一。开春以后,都要熬咸菜汤。把咸菜疙瘩、萝卜捞出来,摆开晾晒。咸菜汤倒锅里,坐火上加花椒大料熬。水少加水盐少加盐。咸菜缸刷净控干。熬过的汤晾凉,倒回缸里。捞出的疙瘩萝卜放回去或用线绳穿起来,挂在窗外。一家熬咸汤,满院都是咸菜味。这气味,温润柔和。浓厚了家的氛围。

       夏天比现在热,“防暑降温”的办法都是“祖传”。窗上糊冷布,门上挂竹帘;肩搭湿手巾,手搧芭蕉扇。屋里放盆凉水,吸热。瓜果吊在井里,镇凉。“浮瓜沉李”有古话。人们“苦夏”,饮食求凉爽。衣服要洁爽。身上得干爽。孩子多的母亲,加倍忙。洗衣服、洗澡、大提梁瓷壶晾白开水。天热脾气躁,男人发火,你忍着。估摸掌柜的回来的钟点,搪瓷脸盆放热水加碱,“冬使胰子夏使碱”。一进家门脸盆端地下,洗头洗脸洗身上。双手扶盆沿,屁股抬老高,媳妇帮着,拿净水冲后脊梁。他自己再提着裤子,用湿手巾掏着擦裆里。最后换洗脚盆,坐小凳上洗脚擦腿。洗完吃饭。饭后,媳妇收拾完家伙,给孩子们洗澡。没有替换的衣服,要接着洗衣服。轮到睡觉,后半夜了。还不能晚起,男人出去挣钱,一早儿就得伺候着。这都是份内的事。赶上点儿额外的变动,主妇就额外的忙。孩子病,亲友来往,冒着毒太阳也得出去跑。

       北京的秋天短。春天也短。有人说北京只冬夏两季,冬末夏初和夏去冬来。立秋以后,秋雨连绵,一场秋雨一场寒。没有大雨,常下毛毛雨。勾冷的雨。炎热的夏天,主妇们忙。炎热能过去,主妇们忙过不去。趁着秋菜便宜,得为冬天算计。晾干菜是夏季就着手的,秋天接着。腌咸菜是应时当令。待更冷时,就激酸菜、储存萝卜、大白菜。一冬天的过活都要想到。一家老小御寒的衣物。捂了一夏天,翻出来,抖搂晾晒。缺的,抓工夫赶着做。西北风一刮,老天爷变脸。冻得缩缩着。手都伸不出来,还能干什么!?秋天主妇们忙在紧迫上。

       冬天的忙,前面开头说过了。忙四季,四季忙。没有忙,就没了内容。杂院的妇女生活中刚强,待人上容让。不像大观园的姑娘,没有《葬花词》。对自己的男人爱护依从,是老农对耕牛的感情。对孩子是纯母亲的爱,如母鸡对鸡雏,都要护卫在自己的翅膀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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