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的夏天,黑虎不见了。
和往日不一样,往日也会偶尔不见,一般最长五六天也就回来了,这一次超过了十天。
我家门前有两条路。
一条是小路,通往一条叫老河沟的小河,河对面是一片浓密的玉米地。夏天,我们会去河边洗冬天里的厚衣服,黑虎也跟我们一起去。他有时候卧在河边的草地上,黑亮的眼睛一会儿看看人一会儿看看对面的玉米地,有时也会跳进不宽也不深的河里,游到对岸去,钻进玉米地里游荡一圈又急急忙忙地跑回来,生怕我们走了不要他了。
门前还有一条大路,水泥路,不时有大小车辆通过,这条路沿着连绵不断的山脚一直通往外面的世界,乡镇,县城,省城。母亲走这条路去镇上赶集时,黑虎也会在她走上公路时忙天荒地地赶到前面去,边跑边回头看,始终和人保持着相互看得见的距离。等到母亲赶集回家,黑虎已经趴在外爷脚下,耳朵身子四肢都匍匐在地上,呼呼地喘气,惹来母亲的一句笑骂,这个遭瘟的,好久又跑回来的呢。每每这时,外爷都会笑,看着黑虎笑,说,这个狗养对了,把家。
这两条路,必定有一条是黑虎选择过后走出去的线路。我宁愿相信消失了的黑虎是蓄谋已久,该等待的等待了,该告别也告别了,他在某一天的清晨,摇着尾巴,踩着潮湿润泽的青草,迎着微微刺眼的旭日,一路飞奔而去,不管小路还是大路,再也没有回头。
黑虎是一只普通的狗,且来路不明。外婆离开后,外爷就像忽然改变了生活习惯,变得不知所措。他老了,田地伺候不动了,也不会有人三天两头地去和他聊天,聊聊这个村子以前的人以前的事,聊聊病了很久的外婆近况。大多数时候,他就坐在老屋门前一块自留地边的树桩上,翘着二郎腿,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前方。路过的人大多招呼一声,并不需要外爷回应就匆匆走过去了,很少有人停留片刻。外爷望着远方,再久也不会改变坐着的姿势,这是我经常看到一个人后的外爷,他总是在我喊了一声“爷爷”后,才醒过来一样缓缓地回过头,答应一声。
黑虎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外爷身边的。外爷对我说,我当时手里就只有你给我买的面包,看见了这只不晓得从哪里跑来的小野狗,掰了面包喂他,他就不走了,赖上了,我给你妈说,现在不缺那点粮食了,养着吧。
村里的狗是多,不像城里养狗脖子上还要套狗圈,更不需要做绝育手术。每一年的春天,田间地头,到处都是疯跑的狗,几个月后,就听见有人喊起来,谁家要养小狗啊。我估计,外爷遇到的这只小狗就是这样的一只小野狗。
后来,小狗就有了一个大众化的名字,因为长了一身的黑毛,随随便便地就叫“黑虎”了。村里大多数黑色的狗都叫“黑虎”,不一定就有虎的威仪。外人喊起来最多冠以主人家的姓以示区别,如“张家的黑虎”,“黄家的黑虎”。就像村里对老人的称呼,每一个老人都是“爷爷”或者“婆婆”,村里人喊外爷“王爷爷”,外婆还在时,被人喊“强婆婆”。
外爷从没觉得他和我们是一家人,他分得很清,外婆走了,他说,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说,我们都在,还有一大家子人呢。外爷摇摇头摆摆手说,那不一样,你们都有你们的一家人。外爷也不搬离老屋,他总说,那是你们的新房子住不习惯。
老屋和新屋虽说只隔了一条不到一里的田间道路,毕竟也不是一处,母亲一天要往返很多趟,有了黑虎,她放心了一些,她说,狗比人灵性,晓得好歹。
黑虎也不认我们这个家,他每天会跑几趟到新屋溜达一小会,在晒坝里卧一会儿就又跑回老屋去了。
老屋外的空地,外爷散养了几只鸡,有鸡有狗,他的生活又生动了起来。鸡好养,每天早上,鸡圈打开,空地上撒上半瓢的玉米,鸡们就低头咕咕咕地开吃了,除了听到下了蛋后报喜一样的咯咯哒,一整天都可以不管了。
黑虎不一样,一天三顿,到点就围着外爷打转。我每次回家和外爷聊天,他都会笑呵呵地告诉我黑虎的诸多不良习性。黏人,人到那就跟到那,凶,一有人走近老屋就开始汪汪叫起来,撵鸡,没事干了就撵鸡耍,吓得鸡扑棱棱地往猪圈上飞,贪吃,没有骨头和肉就不吃。说这些时,黑虎就卧在外爷的脚边,抬头看看外爷又看看我,一副不解的样子。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所有的狗都有一双黑漆漆水汪汪的大眼睛,黑虎的眼睛给我的感觉总不像是一个动物的眼睛,他安静地听我和外爷聊天,不时眨一下眼,就像在想什么,这样的黑虎总会让人心里暖暖的,忍不住伸出手摸摸他的头。
时间久了,再回家,除了给外爷买的东西,也要顺带给黑虎捎一点,几根香肠,几个鸡脚。就像护着自己家里的小孩,外爷也要说几句场面话,比如说,买那些干啥子,不要惯事黑虎了,吃得比人还好,或者说,惯事得嘴巴都吃刁了,光饭还不吃。但是,哪一次我回家要是忘记了给黑虎带东西,外爷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咳咳两声对我也不热情,懒洋洋地应付着。
有了黑虎,外爷的活动范围大了一些。他会慢悠悠地带着黑虎顺着屋后被荒草淹没的泥巴路爬上不高的小山包,找一块石头坐下,一坐就是小半天。那里看得见山下的那条大路,路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小山左侧不远处有一片青杠林,林中有一块空地,外婆葬在那里。
外爷偶尔也会顺着山脚的大路去赶场,过一段时间他就要去剪头发。他的腰直不起来,后背上有一个大包。我问过母亲,母亲说,那是外爷六几年留下的后遗症,肋骨被打断了,没钱治。等到有条件医治了,医生说早已长成畸形了。外爷在大路上慢腾腾地走,黑虎跑在前面,跑一阵等一阵,很有耐心。到了街上,外爷去理发店理发,黑虎就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地看热闹。黑虎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卖肉摊,卖肉的胖子是我的小学同学,他割一点猪肝扔给黑虎,夸赞黑虎长得好,皮光水滑的。我听说过胖子喜欢套野狗杀了吃,就笑着警告他,认清楚,黑虎是我们家的,不要打歪主意。
有一年的春天,黑虎也是跟随外爷上了街,随后就不见了。外爷站在老屋外,双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身体,脖子伸得长长的,扯着嗓子朝着大路喊,狗,狗。
外爷从不喊黑虎的名字,他就喊狗。黑虎也知道外爷在喊他,只要在新屋,一听到外爷的喊,窜起身就向老屋跑去。
狗不见了。外爷喊了两天,黑虎还是没有回来,他没有胃口吃饭,说,不晓得哪个天杀的把狗弄走了。母亲上街时也去找过,我提醒她去卖肉摊问问胖子,问他看见过黑虎没有。
黑虎不在的那些天,外爷又去坐在自留地的树桩上,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前方,久久不动一下。
又过了几天,黑虎回来了,就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出现得很突然,只是瘦了脏了,屁股上的毛也掉了几块,秃子一样。外爷大声呵斥,狗东西,跑到哪里野去了,肯定又打架去了,打不过还打,毛都扯掉了。说着,就去厨房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好几根香肠,全部扔给黑虎。
后面几年的春天,黑虎都会消失几天后狼狈地回来,我们也都不再担心,猜他是因为季节到了出去惹是生非,只是随口问一句,黑虎跑出去几天了?心里算着大概再过几天他就回来了。
春节,除夕那天,我们一家人会在午饭前去给外婆上坟。香蜡纸钱都是外爷准备的,他有一个铁錾子,把一百元的纸币放到草纸上印一下,再用錾子敲一下,一封草纸上都是一百元的印子。外爷边敲錾子,边说,老婆子,过年了,你的孙娃子们给你送钱了,你要保佑他们都顺顺当当的。
外爷不跟我们一起去外婆的坟地,他提前几天去,我们去的时候,外婆的坟前后杂草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
外爷也不和我们一起吃团圆饭,火炮响起来时,他和黑虎已经走在去小山包的小路上了,黑虎在前他在后。我去找他,爬上山就看见外爷坐在山包的石头上,眼睛看着山下的路,黑虎安静地卧在他脚边。我记得的每一年除夕天气都很好,太阳暖暖地照在山包上,阳光下,近处的灌木不远处的青杠林,深黄的树叶被太阳照得亮晶晶的。我说,外爷,坐一会我们回去吃饭。外爷说,我不饿,你快回去吃。我说,我陪你。外爷说,我要晒太阳,有狗陪我,你快回去,莫让家里人等。这时候,我心里就会一阵难受,不知道该怎样去对待爷爷,让他多一些开心。母亲看见我回去,问我,你爷爷又去山包上了啊?我说,嗯。母亲又问,黑虎一起的不?我说,一起的。
时间过得很快,黑虎来我家时,我女儿才五岁,外爷病时,女儿已经十一岁了。这么多年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老屋看看外爷,跟他说会话,没看见黑虎时也会问一句,狗呢?
外爷病得很突然,那天,我在上班,母亲打来电话,说,快点回来,你外爷不行了。
我吓得心里怦怦乱跳,赶紧收拾了回家。
回家看到外爷,他已经不能说话。母亲说,外爷自己不想活了,几天前吐了几口血,请了医生来家里,医生说,外爷没啥大病,他的器官不行了,老了,也不需要吃什么药,养着。母亲熬了粥,泡了西洋参水,外爷紧闭眼睛,一口也不吃一口也不喝,喊他问他也不应。
我喊外爷,问他想吃什么喝什么,家里的人都回来了,挨个挨个喊外爷,他都不答应。
我曾经和外爷聊到过生死。外爷喜欢干净,哪怕到了八十多岁的高龄他穿的衣服裤子都没有一点污渍,头发也用手指梳理得服服帖帖的。我和外爷坐在他经常坐的树桩上,脚边的地里是母亲种的葱蒜香菜,两颗香椿树之间栓了一根铁丝,上面晾着洗干净的衣服和抹布。外爷说,女子,人莫活太老了,莫意思,你看我,除了能吃饭啥子用都没有。我笑着说,爷爷,现在条件这么好,多活几年多享福,还有人专门研究延长寿命的药呢。外爷说,享啥子福,多走几步路多吃几口饭都不舒服,再延长寿命也是一个死,那么多的伟人都一样,我们这些人算啥子,少受点苦走得利索一点才是福。
外爷的床头柜上有一口木箱子,里面装着他的家当,各种证件,其中一个发黄的小本上写了一排字,王某某不是地主。母亲打开柜子,翻着这些东西,她擤了一把鼻涕,说,那些年你外爷遭了好多罪,你外婆走了这些年,他又固执得很,一个人守在老屋,说死也要在老屋里死,也没享到福。
床上的外爷很安静,不知道他究竟听到了我们的呼喊和母亲的哭泣了没有,他的呼吸时轻时重,他在一点点地远离这个老屋,远离他的后辈,远离这个世界。一想到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我的外爷,回到老屋再也看不到坐在树桩的那个清瘦的老人,我和这个老人将是永别,泪水就奔涌出来。
外爷走后那几天,我们都在忙,没人注意黑虎。
按照风俗给外爷送了七天火后,我随母亲去收拾老屋,才走近自留地就看见黑虎卧在外爷往日坐的树桩前。母亲喊了声,黑虎,他马上从地上站起来,朝我们跑过来,又跳又扯裤脚。母亲叹息了声,说,我都没记起黑虎,以为他又跑了。
我其实不知道狗有没有和人类共通的悲伤,外爷走后,黑虎的习惯基本没变,他还是会来新屋溜达几圈,吃了母亲倒在碗里的饭,天要黑了时就又跑回老屋去了。
母亲捉了老屋的那几只鸡,放到新屋外圈起来的围栏里养着。我说,把黑虎的狗窝也搬回来吧,老屋也没啥可守的。
黑虎在老屋的窝在厨房外的一角,外爷把他没穿的厚棉衣垫在地上,周围还用了几根木柴围起来。我们去拆狗窝时,黑虎在旁边打转,嘴里呜呜地低声叫着。
新的狗窝在猪圈下面,先堆了干稻草,又垫了几件旧的厚衣服,狗窝的周围是猪圈,鸡舍鸭舍,热闹多了。可是天快黑了母亲去给黑虎倒饭时,没有看见黑虎,喊了几声,黑虎才在通向老屋的小路上跑下来,吃了饭,在晒坝里站了会又跑了。
我回去上班后,母亲打电话告诉我,黑虎还是那样,每天吃了饭就跑回老屋去,撵都撵不走,窝还是给他挪回去了。
就这样,一晃又是一年多,外爷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渐渐模糊,最初一想起的痛感也慢慢淡了。我回家还是给黑虎带吃的,跟他闹一会儿,带他去河边也去山包,天黑时看着他跑在去老屋的小路上。
我查了下资料,一只健康的狗,寿命不算短,平均下来也有10到15年,有的狗甚至能活到18岁。黑虎如果从到我们家那一年算起,他还那么健康正当盛年,还会活好几年。
外爷走了一年后,黑虎也不见了,那也不是春季,不是黑虎曾经外出游玩的季节。那是夏天,地里的玉米杆长高了,老河沟的河水也涨大了。门前的那两条路,不管哪一条都通向外面的世界,可以一直通向远方,也可以顺着原路返回。母亲曾说过,狗比人灵性。我在揣测,黑虎在谋划出走时,会有告别吧,也会有不舍吧,他在老屋最后的一晚是怎么度过的呢,他也会在夜深时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吗?
外爷说,是人都有一死。换句话说,人与人,人与物,聚散也终有时。黑虎走了,这一走杳无音讯,母亲说,也没啥守的了,跟我们还是没有跟你外爷亲,隔了一层。走就走了吧,只要不被人逮住吃肉就好。
外爷走了,黑虎来了也走了。我一个人不经常去老屋,天气再好,也觉得冷清。心里明明知道这里外爷生活过,黑虎来过,可就像一阵风,只在心里留下吹过的痕迹,要去再寻,却已了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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