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北三里许,烟树空茫里,伊河时隐时现,蜿蜒东去。
南岸,一片片芦苇摇曳飞鸟翔集的湿地,一溜溜起伏绵延的黄白沙滩,一漠漠铺向远处的绿野阡陌。
菊黄蟹肥之时,伊河北岸,总有排排对对“一”字型或“人”字形的雁阵飞过来,空旷的河川,广袤的原野,便处处嘹亮着它们嘎嘎的鸣声。
儿时的我不知道,这些大雁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但我知道,那些湿地、沙滩、阡陌,是迁徙的大雁经常觅食的地方,薄暮时分,还会有一些大雁在那过夜。
你猜,一夜之后大雁留下了什么?一地雁屎。你先别捂鼻子,大雁主要食草、麦叶,它的粪便不算臭,奶奶就多次到大雁栖落处捡拾雁屎。
干吗?说了你会不信。带回家清水泡过,挼挼挪挪,捞出,挪干水分,撒些擀碎的青盐,再挼挪均匀,然后拍成饼,在鏊子上烙熟。
天哪,那东西会吃吗?你别惊讶,奶奶就是一边烙,一边趁热用手捏着吃,她把这叫做“一捏酥”。
刚开始,母亲也没有勇气下口,但架不住奶奶的怂恿和示范,其实是架不住饥饿,就捏一点尝尝。油水肯定没有,口感嘛——那年头命都顾不住,还说啥口感?但凡能入口的,都被乡亲裹腹了,好像他们无一不是饿死鬼托生的。
吃雁屎,对我们这辈孩子来说只是一个故事,但我却真真切切吃过一次喷香的雁肉。
二瓜叔是俺本家的一个叔叔,记忆中,他好像从没吃饱过,雁屎也只是哄哄肚皮而已,根本不顶饥,高人半头的他瘦得眼皮都塌着坑儿,一幅瘦高的骨头架子,顶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衣服,就像枯水的伊河,宽阔的河床只有一脉细流。不管到哪,他总是踅摸着找点啥,来填喂他整天咕噜噜叫的肚子。
不知啥时候,也不知在哪,二叔弄来一杆破旧的土枪,敲敲打打,修来修去,竟捣鼓得会用了。抓一小把钢球放进枪管,用一根小棍小心囤好,一扣扳机,砰的一声,一股青烟冒出,一把散子能打出三四十米远。这下二叔来劲了,没事总喜欢溜达到野外,打个野鸡、野兔什么的。
二瓜叔的眼里,没有什么不是猎物,大雁南飞的季节,他会瞄上大雁。
大雁是很机警的,高飞云天时,你奈何不了它,即便宿夜,也总有头雁放哨,靠近不得,但二瓜叔自有办法。
拿根点燃的火香,借着夜色,悄悄靠近雁群,突然手举火香来回挥舞,然后迅速仆地,用手把火香头遮得严严实实。随着头雁的惊叫,雁群从酣梦中醒来,一阵骚乱,扑棱棱飞起,察看敌情,却什么也未发现。
等雁群安定下来,二瓜叔又故技重演,于是,头雁警鸣,雁群骚动,如是者三。等头雁再鸣,雁群便没有什么反应了,甚至还有大雁恼怒地叨啄谎报军情的头雁。
看时机成熟,二瓜叔靠近雁群。
头雁的惶惑迟疑中,一声枪响,撕裂了夜晚的静谧。
雁群从梦中惊醒,慌乱中惊恐鸣叫着,不知飞往何处。
小伙伴一哄而上,一只大雁在地上扑棱哀鸣,我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不忍,犹豫间,三蛋跑了过来,两手抓住雁脖,反向狠劲扭了两圈,大雁头耷拉下来,没了声息。真能下得去手啊,我心里陡然一紧。
雁群仓皇飞远,但还有几只大雁来回盘旋,凄厉的鸣叫响箭般在无边的夜色中锐利穿透着。
远近搜寻,俘获了三只,几个小孩兴奋地欢呼着,凯旋而归。
到二瓜叔家,伙伴们开始生火烧水,待到给大雁褪毛,我们便开始争抢雁翎。以前,二瓜叔家小屋墙缝里那些黑白分明的漂亮雁翎,总惹得我们好奇羡慕,却不敢开口要,这会儿,谁抢到是谁的。
羽毛褪尽,开膛破肚,当一块块白胖胖肥嘟嘟的雁体丢进锅里,水差点漾出来。几只瘦猫瘦狗早就急不可待(那年头,很多狗被狠心裹腹了,据说猫肉太骚,没人吃),疯了一般,争抢那些大雁的内脏。
雁肉还在锅里咕嘟,香味就已在夜气里飘出好远,一些街坊带着馋嘴的孩子围拢过来,一群人都咽着涎水眼巴巴地等。三蛋馋得眼里能伸出一只手,雁肉还未煮太熟,就顾不得烫捞出一块,一边吹气,一边烧牙燎嘴哧溜着撕咬。在那个除了春节几乎常年不见荤腥的年代,那晚的雁肉可不就是天下至味,要不是那几条猫狗绕着我们摇头摆尾急得呜呜直叫,恐怕我们会连骨头都嚼碎了吃呢。还真是的,吃到最后,连煮肉的汤都被乡邻你一碗我一碗舀光了。
乡下庄户人家的孩子,若高考落榜或入伍无望,大多也只能重复父辈,在家打坷垃。从鸡鸣犬吠的宅院,到牛铃叮当的农田,再从暮色四合的野外,到炊烟袅袅的村庄,中间是蜿蜒坎坷点缀着牛羊粪便的乡间土路。崖根、地头,蓬乱着一丘丘荒草萋萋的坟丘,那是一辈子都未走出过这块土地的乡亲最后老死于斯的埋骨之地。
多年之后,迫于生计,我踉踉跄跄逃离乡下,外出谋生。聚散匆匆,云边孤雁,水上浮萍的颠沛流离间,故乡隐退成梦里的影像。
闲暇翻书,一个大雁的故事让我震颤。
800年前的一天,两只大雁觅食时不幸被网住了,一只侥幸逃走,另一只被牢牢网住。逃脱的那只却没有飞走,而是绕着鸟网不停地盘旋、鸣叫,给不停挣扎的同伴以鼓励和期待。可怜网住的那只虽以命相搏却终究无法挣脱,最后力尽,哀哀死去。而脱逃的那只仍没有飞走,依旧哀鸣着在空中盘旋,一圈两圈,越飞越高,突然,两翅合拢,箭一般俯冲下来,投地而死。
这一幕,让一位赶考的弱冠少年得知,震撼中,他买下这两只雁,把它们葬在汾河岸边,垒石为识,号曰“雁邱”,并作了一首《雁邱词》。
大雁的忠贞让我悚然一惊:那夜的枪响,又多了几只孤雁?那只头雁怎样了?
它们凄厉的叫声穿透过往的岁月,刺得人心悸。
我忽然恨起二瓜叔的聪明——有时,人类所谓的智慧,其实是一种罪孽啊!
可是,为了活命,二瓜叔不得不去吃雁屎,这又是谁的罪孽?
“雁来秋水阔,鸦尽夕阳沉。”那日,许浑的这两句诗忽的让我愀然:似乎好多年都没有见过雁阵了!
雁阵、雁鸣,成了我回望故乡的一段乡愁。
该回趟老家了。
二
生产队的土地被征占后,多数人家搬进了安置房,以前农家小院的生活方式与节奏被电梯高楼打乱了,一些人不由得茫然。年青人学些技术外出打工,年龄大点的,工厂不收,只好卖菜卖小吃做点小生意,或到工厂看门或到饭店打杂,各找各的营生。反正一只鸡子两只爪,至于你能不能从草丛或粪堆里扒拉几只虫子吃,那是你的事。也有人看得开,管他那么多呢,谁知道往后咋样?二八月乱穿衣,走着说着吧,老天爷饿不死瞎麻雀,好多村都这样呢。那些嫌出力不挣钱的人,就整日泡在牌桌上,打麻将斗地主,赢的想多赢,输了想再捞,曲终人散,一地烟蒂。
不再是记忆中的村庄,弟弟的描述,多多少少让我有些近乡情怯的陌生。
看河吧,河滩,那是大雁的驿站。
拐几个弯,下一个坡,便是滩地,通往河边的路已被硬化,行车很方便,但我仍愿跟儿时一样,用步行的方式,走进那段记忆。
儿时,临河的滩地多是乡亲开的荒,豌豆、绿豆、大豆、谷子、高粱、芝麻、苎麻,这儿一块那儿一片,像上学时母亲用各色碎布头为我们拼接的花书包。夏秋的傍晚,我们喜欢去伊河玩耍,路边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苎麻地美得像一片童话城堡,伙伴们总爱钻进去。洗完澡,偶尔也会顺便偷摘一把毛豆或几个嫩玉米,趁着夜幕带回家。
你说,少年的毛豆、玉米怎么那么鲜?大概,秋天的味道,乡野的味道,思亲怀旧的味道,都在里面吧。
过去,大片大片的庄稼浓浓的铺满河滩,现在咋多是苗木果树?
弟弟说,这些年物价太高,粮食不值钱,庄稼没人种,也不知干啥好,就一哄而上种起了经济作物。
问起二瓜叔,弟弟叹了口气。可怜啊,这辈子没少吃苦,老了,中风,半身不遂,就一个孩子还在外打工,儿媳照看孩子上学,出不去又闲不起,就在村里一个小厂干活,你想哪能伺候周到?病难受,日子心焦,去年冬天,二瓜叔自己了断了。
不知怎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大雁中弹哀鸣的场面。
三蛋呢?现在咋样?
三蛋啊,那几年,在化工厂给人家烧锅炉,前年吧,化工厂爆炸,刚巧那晚他歇班,躲过一劫。弟弟手一指,那不是?又搬到这儿了。我一惊,怎么能设在这儿呢?下游几公里处,空旷的河滩上,一些建筑隐约可见。弟弟说,以前在村里,污染严重,村里人年底分有钱,没法说,周边村子不愿意,向上边反映,但没有结果。爆炸后,好多人说是报应,谁知又搬到了这里,下游的村子也不愿意,但化工厂是纳税大户,上边保护,老百姓有啥办法?
那几只中弹的大雁依旧在我心里扑棱哀鸣,扑棱得心痛。
伊河切近了,却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
儿时,伊河像一个不好好睡觉的野孩子,在宽阔的河床上疯来疯去,今天滚出几道沙洲,明个又滚出几道水流,我们叫它一道河二道河,这些分岔的水流如同玩过家家的小屁孩,隔开不久就又拉钩和好汇流一处了。沙洲上,随意疏落的青草水洗一般的青翠,水鸟的身影和鸣叫来回穿梭,倏尔远逝,我们分不清谁更敏捷。水里嬉戏,不断有寸把长的小鱼在你身边往来翕忽,有时还会在你的隐私处轻咬一下,逗得我们大笑不止,亲昵地骂一句“咬蛋虫儿”。河床里,铺满了层层累积的沙子,我们总喜欢赤着脚,在干爽厚实的沙滩上踢来蹚去,让细密纯净的沙子从脚趾间涌进涌出。
眼前,伊河瘦成了一条苍老浑浊的沟渠。儿时的碧波荡漾呢?儿时的芳草萋萋呢?儿时的平沙落雁呢?
想起几年前一种说法:上游炸山开矿,伊河水量大减,于是有人提议,伊阙之后,将伊河导入洛河,如此,下游近百里就会多出大片耕地。初闻陡然一惊,这跟“将月亮炸毁,让其部分残骸定向坠入太平洋,茫茫大洋便多出一个新的大岛甚或洲”的假说如出一辙。让一条河的下游无端消失,技术层面上也许不是难题,但文化、情感、地理记忆上,那种缺憾却是无法抚慰和弥补的。
恐怕,连飞过伊河的大雁也会诧异少了点什么吧。
“南思洞庭水,北想雁门关。稻梁俱可恋,飞去复飞还。”儿时,当大雁在头顶嘎嘎飞过时,我们的思绪也被带到了远方。春分、白露,万里层云千山暮雪的途中,北去南回的大雁应该依旧沿袭着它们亘古不变的漫漫迁徙吧?但这个季节,怎么不见大雁?
不知咋回事,这些年,大雁少多了。
我突然有一种恐慌,想起爱因斯坦那句话:如果没有蜜蜂,人类只能存活四年。
拥有生灵万物的大自然完全可以没有人类,但人类,却绝不能不依赖大自然。
“雁点青天字一行”,雁阵,那是秋天印在长空的徽标吧。倘天空不见了雁阵,河川销匿了雁鸣,我们失去的,何止是儿时的记忆和古典的诗意?
雁阵,你在哪里凌乱了方向?
不,凌乱方向的,不是天空的大雁,而是地上的我们……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