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蜂蜜快吃完了,上哪儿才能买到这么好的蜂蜜?这是大年初二的早晨,堂兄云生从宁波打来电话,我和他唠叨着蜂蜜的事。那时,我正好捧着一杯蜂蜜水,晒着太阳,看着窗台上的一盆盆水仙。我听出了电话那头,他数秒钟的沉默,便笑着对云生说,哥,我种的水仙开花了,开了好几朵白色的小花呢。
这是真的,在那个暖阳如许的晨,在那片葱郁的绿色中,我看到了一朵两朵白色的小花。
能吃到这么好的蜂蜜,必须得感谢一个人。那日,收到一则留言:我给你寄了蜂蜜。随即,我打上两个字:谢谢。收到蜂蜜的那日,是一个朗朗晴天。我费力地撕开瓶口上裹了一层又一层的透明胶布,将蜜倒入玻璃瓶中。我呆呆地看着蜜一点点地落下来,粘粘的,稠稠的,像是一道被刷了糖浆的瀑布。最后,我取来温水与剩余的蜜调匀,慢慢喝下。
甜滋滋的蜂蜜水温柔地滑过我的舌,经过我的喉管,最后流到我的胃里。一时间,除了那一股子沁心的甜润,我还闻到了高山上盛开的杜鹃花的香,大凉山松林间青草的香,雨水的香,风的香……芳香中,夹杂着一股子不易察觉的苦味,却是教人回味了好阵子。
我说,这是纯正的岩蜂蜜。从千里之外的大凉山,千里迢迢地来到我的身边。这一瓶蜜,从花期到采蜜、陶蜜、割蜜、摇蜜再到最后的装瓶、物流配送,我能想象这一过程的辛苦。时间到了二○一七年一月下旬,我已把其中的一瓶蜂蜜吃完了。在打开第二瓶的时候,才发现那蜂蜜结晶了。会结晶的蜜是纯蜜啊,这虽然不是唯一的鉴别蜂蜜品质的方法,却也是常用的一种。结晶后的蜂蜜像什么呢?像猪油,像冰淇淋,像鸡蛋糕。有位在食品领域做了多年的好友,看了我发的图片,给我留言说,这是难得的好蜜哦!
因为阿微的蜂蜜,我发现了身边有好多个蜂蜜控,如傅菲老师,王雁翎老师、潘小平老师,还有王俊、采薇姑娘,以及我们社团的春光、明月、清鸟等几位编辑。呀,原来我们都是爱着蜂蜜的人,一直爱着,甜蜜着,欢喜着。
我是个蜂蜜控。有着长达二十多年晨起喝蜂蜜的习惯。每天早晨,我会烧上一壶水,等水烧开后自然凉至50度左右的水温,先喝下半杯温开水,再用木勺子挖一勺蜂蜜,调匀,当蜂蜜和水完全融合在一起后,再喝下。我舍不得用蜂蜜做其它的食物,如蜂蜜蛋糕、面包;蜂蜜色拉、蜂蜜柚子茶等。一杯温度适宜的清水,才是蜂蜜最好的伴侣。
二○一六年的最后一个月,我过得好甜蜜。我在给阿微的留言中写道:谢谢你,带给我的甜蜜。
二
在一个蜂蜜控的记忆中,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往事,是与蜂蜜有着丝丝缕缕关联的。那存在我记忆中的,至今还能让我清晰地想起来的第一杯蜂蜜水,是云生给的。
云生是我堂兄。在徐家的这些兄弟姐妹当中,只有云生,那么多年里一直与我保持着往来。这种往来,不仅仅是亲戚之间的串门或人情交往,更多的是情感上的彼此依赖,心灵上的互相依偎。
云生,是家园的守护者。他就像是一根长长的绳子,这一头系着我,另一头系着故乡。
在我年少的时光里,云生一直是一种温暖的存在。那年,我住在宁波祖母家。记不起来是在哪一个早晨,我喝了云生为我调好的蜂蜜水。从那天起,每天早晨,我都会喝到一杯甜甜的温润的蜂蜜水。喝了好几天,我才想起来问他,云生,我喝的是不是糖水呀?
云生大笑起来,说,傻妹妹,你喝的可不是糖水,是蜂蜜水,是由很多种花酿成的百花蜜。蜜和糖的味道是不一样的。蜜是有香味的!
呀,难怪这么好喝。我还喝到了淡淡的薄荷味道。
云生说,我家妮子的小嘴好厉害,我加了点薄荷草,你也喝出来了。现在这个天气,在蜂蜜水中加一点薄荷,对身体有好处。
后来,我就离不开蜂蜜了。
五月的时候,采蜜的季节到了。一个周末,云生说要带我去保国寺后面山岙里的蜂场买蜜。云生问,妮子,你害不害怕和我一起去养蜂场?我说,当然不怕。他嘿嘿一笑,拿了四个大可乐瓶,就出发了。我们买了门票,走到后山,再绕过一个个山岙,走了好长一段凹凸不平的山路,终于看到前面大榕树下那一间矮矮的木房子,四周的空地上摆着密密麻麻的蜂箱,箱口上盖着一张棕色的布,棕布上压着一块长方形的石砖。蜜蜂在四周飞,嗡嗡嗡,嗡嗡嗡。
真的看到一只只飞来飞去的蜜蜂时,我就不敢再朝前走了。
云生走了几步,看我没有跟上,就返回来问我,怎么啦,妮子,是不是害怕了?
我才不怕呢。随即又轻声地问,云生,蜜蜂会咬人吗?它会不会咬我?
云生说,只要你对蜜蜂好,它就不会咬你。
我又问:蜜蜂是怎么知道,我对它好还是不好呢?
云生说:只要你喜欢它,它就会喜欢你,不会咬你。蜜蜂和人一样,是有灵性的,是有感情的。
我心里还是有点害怕,但不想让云生发现,只好乖乖地跟着云生去蜂场。
五月的山风,还是会让人感觉到丝丝凉意的,但那木房子里却很暖和。
徐爷爷,徐爷爷——云生大声地喊着却不见应答。云生又喊了好几声,徐爷爷才停下手里的活走过来。他将我们带到放在墙边的白色塑料桶前,随后拿起桌上的碗,调了蜂蜜水给我们喝。
徐爷爷对云生说,阿青跟我讲你要蜜,这些天蜜不好采的,不知道这些够不够,这是几天里刚弄出来的,你们尝尝。
我喝了一口对云生说,呀,这同我喝的蜜是一个味道,就是少了点薄荷味。
云生说,你要是喜欢,我们都买回去。
云生和徐爷爷坐在一边聊着,我已把碗里的蜂蜜水喝得一点不剩了。跑到屋外,有几只蜜蜂向我飞来,在我身边绕过来绕过去,嗡嗡嗡地叫着。我呵呵地对着它们傻笑,想着云生说过的话——只要你对蜜蜂好,它就会喜欢你,不会咬你。那我这样,算是对它们好了吧。果真,蜂儿没有咬我,它们一会停在我的衣服上,和我的脸离得很近很近,它们的小翅膀都触到我的脸啦,一会又飞走了,过会又飞回来,围着我转,嗡嗡嗡,嗡嗡嗡地叫。
云生抱着四个可乐瓶子出来了,瓶子里装满了琥珀色的蜜。
我说,云生,我不怕蜜蜂了,它们真的没有咬我。
徐爷爷说,丫头,你刚喝了蜜,你的身上有它们熟悉的味道,它们是不会咬你的。
是真的吗?我问。
云生笑着点点头。
后来,我才知道,徐爷爷无儿无女,耳朵也不好,已经在这山岙里养了十几年的蜂了。这方圆几百里的人都喜欢喝他酿的蜜,来找买蜜的人越来越多了。这次,云生还是托他的哥们阿青事先下了定金,才能买到这些蜜。
天色渐渐暗沉。云生说,妮子,我们该回去了。我说,我不想走啦!我们离开时,云生对徐爷爷说,我小妹喜欢喝蜂蜜,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来,你记得给我多留些,谢谢你了。
三
这世界上,有一些味道,会一直跟着你的,不管你在哪里流浪,不管你老成何种模样,它都会跟着你的。它就像你的影子,会在某个转角与你迎面相遇,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重返你的时光,会在你孤苦无依的岁月里抚慰你的心,和你说一些温暖或伤感的话。其实,我们怀念的不仅仅是小时候尝过的味道,更多的是在想念赐予我们味道的那个人。那个人,是我们的故人,是我们的亲人。
我在宁波读了大半年的书。不管有多忙,每天早上,云生都会为我调好一杯蜂蜜水,看着我喝下。即便是在他新婚的那几天里,他都不会忘了让我喝上一杯蜂蜜水。我的大嫂娟子,总会带着些许醋意说,妮子,在你哥心里,你才是最重要最在乎的那一个……而我,面对大嫂莫名其妙的醋意只能笑而不答。
在那大半年的日子里,我总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杯蜂蜜水。从来不问,蜜是多少钱一斤。从来不问,从蜂场一大瓶一大瓶装回来的蜜,总共花去了云生多少钱。就像云生,去徐爷爷那儿买蜜,是从来不问价钱更是不会还价的。老人说多少钱,他就给多少,还生怕给少了。云生经常会去看望徐爷爷,顺带捎上些吃的用的给他。他常说,好蜜难求,养蜂人都是善良的人。爷爷和我们都姓徐,这里头藏着多深的缘分呐。
多年来,云生一直把徐爷爷当作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亲人。
我自小体弱,贫血经常头晕,不知道是不是那大半年,天天晨起喝蜂蜜水的缘故,渐渐的,头不晕了,面色也红润了。这一杯蜂蜜水,滋养着我的身体,甜蜜着我的年少时光。
我越来越喜欢乡村的生活,喜欢在清素简静的时光里有云生细心的呵护。可在第二年的春节,我还是被母亲接回了上海。云生让我把剩下的一点蜂蜜带回去,他说,妮子,蜜就剩这点了,只够喝几天的,带回去吧。
你是知道的,我不想哭的,可还是没有忍住。我躲在云生的怀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呜呜呜地哭着。
回到上海后,母亲去商场给我买来上海产的洋槐蜜。这个牌子的蜜,在当时,已经算是很好的蜂蜜了。那蜜,清凌凌的,颜色金黄发亮,看上去挺好看,可是入口时却少了蜜的香气,这和我在宁波喝过的蜜是完全不一样的。于是,母亲常常说,你这丫头,嘴可真够刁的。
回想起来,应该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因买不到好蜜,我就断了对蜂蜜的念想。又到了五月采蜜的季节,我常常会无法抑制地思念起云生调制的蜂蜜水来,就像一个被思念烧灼了的人,在思念着远方多年未见的恋人。
一天夜里,快到家门口,我看到屋里有灯亮着,听到母亲和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推门进去,看到的居然是云生。云生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大纸箱说,妮子,你看,哥给你送蜂蜜来了。这些蜜,够你吃上一年了。等明年,哥再给你送新鲜的蜜来。
我打开纸箱子,看到里面是一个个玻璃瓶,装着琥珀色的蜜。我看着想了一年多的蜂蜜,忍不住大哭起来。云生将我拥在怀里,说,看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母亲说,都是你哥,把你给惯坏了,把你的嘴给养刁了。母亲掏出一叠钱要给云生,云生说什么也不肯要。云生在家里住了两天,便赶着要回宁波。他回去的那天,我伤心了好久。母亲为他准备了几身衣服,一些上海特产,我和母亲一起将云生送到火车站。在他上车时,我看到云生那条一瘸一瘸的腿,心里好痛好痛。
接下来的五六年,一直到大学毕业,我喝的全是云生在每年的五月亲自送来的蜂蜜。
那蜜蜂和人一样,是有感情的,你喜欢它,它也喜欢你。你对它好,它就不会咬你——这些年,我一直记得,当年云生说过的这句话。这蜜,喝得久了,就成了一种习惯,成了一种依赖,就再也离不开了。
我真正晓得这句话的含义,是在那一年的清明,和云生一起站在徐爷爷的坟前和他告别时。
徐爷爷死在了一个大雪天。且是在死了几天后,才被山里的村民发现的。云生在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听到了从电话那边传来的呜呜呜的哭声。云生是条硬汉子,我从来都没见过他哭,就算是那一年我大伯去世,云生也强忍着心里的痛,没有哭。
云生说,妮子,徐爷爷没了,你以后再也吃不到他采的蜜了。是的,在此后一年一年的日子里,云生再也没有给我送过蜜,而我自然也是吃不到那么好的蜜了。像是一场告别,无声无息,告别一个突然之间消失的人,告别一种不会再有的相逢,
到了第二年的清明,我返乡祭祖。云生带着我去徐爷爷的坟前祭拜。我在路边的花店,买了一束白菊,和云生一起踏上旧年的五月我们一起走过的山路。原来的木房子不见了,木条子,牛毛毡,还有曾经用来装蜜的塑料桶,七零八落地散落在一边,屋前的空地上还堆着两三只蜂箱,四周也不见蜜蜂,箱体蒙上了尘土以及隐约可见的残雪。
山路两边,草色青青。蒲公英在风中摇曳,绵密的雨丝儿飘下来,和我的泪一起落入泥土。徐爷爷,丫头来看你了……话音未落,我便泣不成声。云生和我说起当时为徐爷爷入葬的情景,言语中亦是透着伤感。
云生说,徐爷爷去世的消息很快传开了,那些曾经喝过他蜂蜜的人们,从各处赶来,送他最后一程。那日,我们以蜜水代酒,洒在徐爷爷的坟前。我们向孤苦的老人鞠躬,感谢他曾经带给我们每一个人至纯至真的甜蜜。不一会儿,听到了蜜蜂的叫声,它们也赶来了送爷爷了。很多只蜜蜂在徐爷爷的坟墓四周飞来飞去。这些蜂儿,也是和我们一样思念着徐爷爷的。
徐爷爷曾用大半生的时光与它们朝夕相处,给了它们一个安全安稳的家,给了它们日日与阳光花草亲密的幸福。对它们来说,徐爷爷就是它们的亲人。
十几年来,徐爷爷独居乡野,他酿的蜂蜜是甜的,可过的日子却是苦的。他不用手机,不沾烟酒。住的是低矮的木房子,吃的是自己种的蔬菜,穿的是粗糙的布衣。他无妻无儿无女,房中无电视,出门无豪车,忙碌了一生,孤独了一生,到了最后,孤独地死去。无声无息。
四
起初,我是想用“中了蜜”作为这篇散文的标题,但又想,这三个字,常人怕是极难理解的。
什么才是中了蜜呢?
中了蜜和中了毒,其实是一样的,都属于灵魂的深度沉溺。
傅菲老师在他的诗集《在黑夜中耗尽一生》的序言中写道:时间,是一副毒药,让我们每一个人在生活中慢慢中毒,然后不知所踪。
我们终其一生,其实都是时间的怀抱里中了毒,中了蜜。我们相逢,我们相爱,我们相离,我们写字,其实就是灵魂一次一次的狂奔。
中了毒,常人往往会理解成,将有毒的食物吃到肚子里的那种,其实不然,尘世的爱也常令人中毒。就像金庸笔下的赤练仙子李莫愁,年少时遇见了陆展元便坠入爱河,痴痴爱过,继而又匆匆失去,她就是中了爱的毒。此后,她心里的恨,手中的狠,都是因为中了毒。她被推入绝情谷底的情花林中,中了已是无药可解的情花毒,这个与爱纠缠了一生的女子,最后只落了个葬身火窟,身心俱焚,凄凄然地死去。
文字也是一件毒物。只不过是,文字的毒,是有着漫长的潜伏期,它往往会在你不曾察觉时,从你的眼,钻入你的大脑,然后悄无声息地潜伏在你的心里。
中了文字毒的人,不至于癫狂,也不会去伤害他人。并非所有写字的人,都能中了文字的毒,那是因为这些人的心中,对文字还不够虔诚不够敬畏,让文字蒙尘。多数中了文字毒的人,会如那素颜清修的尼姑一般,常伴青灯,手持经书,在清冷的庙宇中供奉着文字,淡然从容,心境澄明。
中了蜜的人,是幸福的人。不管他们在途中经历了多少磨难,终将还是能等来自己心心念念盼着的那个人。就像《神雕侠侣》中古墓派传人小龙女,为保得杨过十六年的周全,在石碑上留下一封绝笔书,跳入山崖。此后,她在断肠崖深谷里,远离尘嚣,清心寡居,养蜂食蜜。冰雪聪明的她在玉蜂上刺字。等了十六年,终是等来了杨过。那小龙女自然也是中了蜜的人。十六年,人在深谷,日日与蜂相伴。那些蜜,让她体态轻盈,容貌不改,依然是冰肌雪颜,仿若天仙。
中了蜜的人是一个执着的人。为了寻得一口好蜜,不惜翻山越岭,千里万里找了去,只为了能喝上一口好蜜,修得一段蜜缘。上天会垂怜这个人,赐予他一生的完满和幸福。
中了蜜的人亦如我这般,得了一种好蜜,便欢喜得很,便什么都不去想了。那种欢喜,莫过于在长久的等待中,等来了知己。他懂你眼中的悲喜,懂你心中深藏的依恋。中了蜜的人是容易满足的人,是心里有爱的人,是善良的人,是懂得珍惜的人。
尘世最好的时光莫过于,在一个阳光煦暖,清风浅浅的晨,你穿着白色的棉布长裙,披着他送你的红围巾,手捧一杯用好蜜调制的蜂蜜水,看着盛开在一片绿色中的白色小花,心里想着远方的人。想起某日的下午,你与他别后重逢,与他轻言细语,你在他的怀里,他抚摸着你的长发,轻唤着你的小名,那般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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