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瑞宣刚一进门,祁老人便轻声的告诉他:“小顺儿的妈惹了祸喽!”瑞宣吓了一跳。他晓得韵梅不是随便惹祸的人,而不肯惹事的人若一旦惹出事来,才不好办。“怎么啦?”他急切的问。 老人把槐树下的一场战争详细的说了一遍。 瑞宣笑了笑:“放心吧,爷爷,没事,没事!教小顺儿练练打架也好!” 祁老人不大明白孙子的心意,也不十分高兴孙子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在他看,他应当领着重孙子到一号去道歉。当八国联军攻入北平的时候,他正是个青年人,他看惯了连王公大臣,甚至于西太后与皇帝,都是不敢招惹外国人的。现在,日本人又攻入了北平,他以为今天的情形理当和四十年前一个样!可是,他没再说什么,他不便因自己的小心而和孙子拌几句嘴。 韵梅也报告了一遍,她的话与神气都比祖父的更有声有色。她的怒气还没完全消散,她的眼很亮,颧骨上红着两小块。瑞宣听罢,也笑一笑。他不愿把这件小事放在心里。 可是,他不能不觉到一点高兴。他没想到韵梅会那么激愤,那么勇敢。他不止满意她的举动,而且觉得应当佩服她。由她这个小小的表现,他看出来:无论怎么老实的人,被逼得无可奈何的时候,也会反抗。他觉得韵梅的举动,在本质上说,几乎可与钱先生,钱仲石,刘师傅的反抗归到一类去了。不错,他看见了冠晓荷与瑞丰,可是也看见了钱先生与瑞全。在黑暗中,才更切迫的需要光明。正因为中国被侵略了,中国人才会睁开眼,点起自己心上的灯! 一个夏天,他的心老浸渍在愁苦中,大的小的事都使他难堪与不安。他几乎忘了怎样发笑。使馆中的暑假没有学校中的那么长,他失去了往年夏天到图书馆去读书的机会,虽然他也晓得,即使能有那个机会,他是否能安心的读书,还是个问题。当他早晨和下午出入家门的时候,十回倒有八回,他要碰到那两个日本男人。不错,自从南京陷落,北平就增加了许多日本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遇见他们;可是,在自己的胡同里遇见他们,仿佛就另有一种难堪。遇上他们,他不知怎样才好。他不屑于向他们点头或鞠躬,可是也不便怒目相视。他只好在要出门或要进胡同口的时候,先四下里观观风。假若他们在前面,他便放慢了脚步;他们在后面,他便快走几步。这虽是小事,可是他觉到别扭;还不是别扭,而是失去了出入的自由。他还知道,日子一多,他的故意躲避他们,会引起他们的注意,而日本人,不管是干什么的,都也必是侦探! 在星期天,他就特别难过。小顺儿和妞子一个劲儿吵嚷:“爸!玩玩去!多少日子没上公园看猴子去啦!上万牲园也好哇,坐电车,出城,看大象!”他没法拒绝小儿女们的要求,可是也知道:公园,北海,天坛,万牲园,在星期日,完全是日本人的世界。日本女的,那些永远含笑的小磁娃娃,都打扮得顶漂亮,抱着或背着小孩,提着酒瓶与食盒;日本男人,那些永远用眼角撩人的家伙,也打扮起来,或故意不打扮起来,空着手,带着他们永远作奴隶的女人,和跳跳钻钻的男孩子,成群打伙的去到各处公园,占据着风景或花木最好的地方,表现他们的侵略力量。他们都带着酒,酒使小人物觉得伟大。酒后,他们到处发疯,东倒西晃的把酒瓶掷在马路当中或花池里。 同时,那些无聊的男女,象大赤包与瑞丰,也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在公园里挤来挤去。他们穿得讲究,笑得无聊,会吃会喝,还会在日本男女占据住的地方去表演九十度的鞠躬。他们仿佛很高兴表示出他们的文化,亡国的文化,好教日本人放胆侵略。最触目伤心的是那些在亡城以前就是公子哥儿,在亡城以后,还无动于衷的青年,还携带着爱人,划着船,或搂着腰,口中唱着情歌。他们的钱教他们只知道购买快乐,而忘了还有个快亡了的国。 瑞宣不忍看见这些现象。他只好闷在家里,一语不发的熬过去星期日。他觉得很对不起小顺儿与妞子,但是没有好的办法。 好容易熬过星期日,星期一去办公又是一个难关。他无法躲避富善先生。富善先生在暑假里也不肯离开北平。他以为北平本身就是消暑的最好的地方。青岛,莫干山,北戴河?“噗!”他先喷一口气。“那些地方根本不象中国!假若我愿意看洋房子和洋事,我不会回英国吗?”他不走。他觉得中海北海的莲花,中山公园的芍药,和他自己的小园中的丁香,石榴,夹竹桃,和杂花,就够他享受的了。“北平本身就是一朵大花,”他说:“紫禁城和三海是花心,其余的地方是花瓣和花萼,北海的白塔是挺入天空的雄蕊!它本身就是一朵花,况且它到处还有树与花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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