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第41节(3)

  一号的两个男人都是三十多岁的小商人。他们每天一清早必定带着两个孩子——都只穿着一件极小的裤衩儿——在槐树下练早操。早操的号令是广播出来的,大概全城的日本人都要在这时候操练身体。   七点钟左右,那两个孩子,背着书包,象箭头似的往街上跑去,由人们的腿中拚命往电车上挤。他们不象是上车,而象两个木橛硬往车里钉。无论车上与车下有多少人,他们必须挤上去。他俩下学以后,便占据住了小羊圈的“葫芦胸”:他们赛跑,他们爬树,他们在地上滚,他们相打——打得有时候头破血出。他们想怎么玩耍便怎么玩耍,好象他们生下来就是这一块槐荫的主人。他们愿意爬哪一家的墙,或是用小刀宰哪一家的狗,他们便马上去作,一点也不迟疑。他们家中的妇人永远向他们微笑,仿佛他们两个是一对小的上帝。就是在他们俩打得头破血出的时候,她们也只极客气的出来给他们抚摸伤痛,而不敢斥责他们。他们俩是日本的男孩子,而日本的男孩子必是将来的杀人不眨眼的“英雄”。   那两个男人每天都在早晨八点钟左右出去,下午五点多钟回来。他们老是一同出入,一边走一边低声的说话。哪怕是遇见一条狗,他们也必定马上停止说话,而用眼角撩那么一下。他们都想挺着胸,目空一切的,走着德国式的齐整而响亮的步子;可是一遇到人,他们便本能的低下头去,有点自惭形秽似的。他们不招呼邻居,邻居也不招呼他们,他们仿佛感到孤寂,又仿佛享受着一种什么他们特有的乐趣。全胡同中,只有冠晓荷和他们来往。晓荷三天两头的要拿着几个香瓜,或一束鲜花,或二斤黄花鱼,去到一号“拜访”。他们可是没有给他送过礼。晓荷唯一的报酬是当由他们的门中出来的时候,他们必全家都送出他来,给他鞠极深的躬。他的躬鞠得比他们的更深。他的鞠躬差不多是一种享受。鞠躬已毕,他要极慢的往家中走,为是教邻居们看看他是刚由一号出来的,尽管是由一号出来,他还能沉得住气!即使不到一号去送礼,他也要约摸着在他们快要回来的时候,在槐树下徘徊,好等着给他们鞠躬。假若在槐树下遇上那两个没人喜爱的孩子,他也必定向他们表示敬意,和他们玩耍。两个孩子不客气的,有时候由老远跑来,用足了力量,向他的腹部撞去,撞得他不住的咧嘴;有时候他们故意用很脏的手抓弄他的雪白的衣裤,他也都不着急,而仍旧笑着拍拍他们的头。若有邻居们走过来,他必定搭讪着说:“两个娃娃太有趣了!太有趣!”   邻居们完全不能同意冠先生的“太有趣”。他们讨厌那两个孩子,至少也和讨厌冠先生的程度一个样。那两个孩子不仅用头猛撞冠先生,也同样的撞别人。他们最得意的是撞四大妈,和小孩子们。他们把四大妈撞倒已不止一次,而且把胡同中所有的孩子都作过他们的头力试验器。他们把小顺儿撞倒,而后骑在他的身上,抓住他的头发当作缰绳。小顺儿,一个中国孩子,遇到危险只会喊妈!   小顺儿的妈跑了出去。她的眼,一看到小顺儿变成了马,登时冒了火。在平日,她不是护犊子的妇人;当小顺儿与别家孩子开火的时候,她多半是把顺儿扯回家来,绝不把错过安在别人家孩子的头上。今天,她可不能再那样办。小顺儿是被日本孩子骑着呢。假若没有日本人的攻陷北平,她也许还不这么生气,而会大大方方的说:孩子总是孩子,日本孩子当然也会淘气的。现在,她却想到了另一条路儿上去,她以为日本人灭了北平,所以日本孩子才敢这么欺侮人。她不甘心老老实实的把小孩儿扯回来。她跑了过去,伸手把“骑士”的脖领抓住,一抡,抡出去;骑士跌在了地上。又一伸手,她把小顺儿抓起来。拉着小顺儿的手,她等着,看两个小仇敌敢再反攻不敢。两个日本孩子看了看她,一声没出的开始往家中走。她以为他们必是去告诉大人,出来讲理。她等着他们。他们并没出来。她松了点劲儿,开始骂小顺儿:“你没长着手吗?不会打他们吗?你个脓包!”小顺儿又哭了,哭得很伤心。“哭!哭!你就会哭!”她气哼哼的把他扯进家来。   祁老人不甚满意韵梅这样树敌,她更挂了火。对老人们,她永远不肯顶撞;今天,她好象有一股无可控制的怒气,使她忘了平日的规矩。是的,她的声音并不高,可是谁也能听得出她的顽强与盛怒:“我不管!他们要不是日本孩子,我还许笑一笑就拉倒了呢!他们既是日本孩子,我倒要斗斗他们!”   老人见孙媳妇真动了气,没敢再说什么,而把小顺儿拉到自己屋中,告诉他:“在院里玩还不行吗?干吗出去惹事呢?他们厉害呀,你别吃眼前亏呀,我的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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