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霾.雾霾
文/王克楠
出了门,就是空气。其实不出门,空气也无处不在。这小玩意可以给人带来幸福感,真的,幸福。艾丽却从早晨就开始咳嗽,不知道空气里被人掺和了什么东西。艾丽的咳嗽打开了我的咳嗽机关,我俩像是进行了一场咳嗽二重唱,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其中咳嗽了三声是我发出的,四声是艾丽发生的。我俩的咳嗽统治了中华大街25号的一座房间,这座房间还是1952年苏联人支援中国建设时建起的,很厚实的墙壁,我俩的咳嗽穿不透一尺半的墙壁,咳嗽就只能是一件纯粹的私人事件。哦,忘记告诉你,艾丽不是人,是一条花斑小狗,我是人,我的小狗的主人,我的名字叫王克楠。
咳嗽是有道理的。这不是我说的,是马克思的大徒弟说的。咳嗽来到人间,就成了人的属性,你不想咳嗽也得咳嗽。马克思的大徒弟和我是工友,他没有胡子,光秃秃的下巴,嘴巴很大,有的时候我会喊他“大嘴”。大嘴在车工车间,车工车间的声音尖锐而刺耳,铁条子打着卷飞旋,像是在掀起大小不一的台风。我在磨工车间,是生产线上的第二道程序。我们的工厂盛产轴承,生产空气是副产品。我所在的车间充满了空气,有毒的空气,车间有很多冷却防锈液,我们的手和脸每天都沁在这样的液体里,像是沁在福尔马林液体中。这些混白的液体发出牲畜发情时的那种气味,这样的气味鼓动人去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的师傅先是杀人后来又被人杀了,我初恋的车间之花(车间统计员)跳楼自杀未遂调到海南岛工作去了。我的一个女工友在计划生育最紧张的时候,居然一胎生下了五个娃娃,被工厂组织部列为“疑似破坏计划生育”等等。最让我伤心的是,这个车间发生了我的师傅杀人和被人杀掉的事件。她为什么杀人,我是知道一点的,为什么在被逮捕之前又被人杀掉,就不晓得了。我所知道的还是空气,师傅家的空气,四壁全是鱼缸,浴缸里有水也有空气,各式各样,全是鱼,各式各样,热带的,冷带的,海里的,湖里的,池塘的。你进了我的师傅家,就等于进了鱼的世界,鱼的世界不开批判会,也不进行早请示晚回报,几乎每个鱼的器具中都有鱼腥味。师傅死在河里,邯郸的母亲河——沁河。法医判定她是被杀,先是被人用水果刀捅了一刀,然后自己被推进了碧波荡漾的河水里,和水融合了,就像白云被融化进蓝天。哦,我的师傅是女性,姓欧阳,复姓,她是一个多么俊美的女师傅,瓜子脸,大眼睛,因为在剧团当过演员,走路的姿势很派,她最拿手的做黄灿灿的鸡蛋饼,放到雪白的饭盒里,到工厂蒸一下,吃午餐的时候,她总是微笑着,毫不吝啬地给我掰一大块。
自从师傅死掉以后,我添了让正常人感到不正常的嗜好:热爱雾气(当时还没有出现雾霾)。我的房间里,我就是自己的皇帝,我弄来了一台人造喷雾机,呼呼呼呼,把房间吹得雾气飘飘。我在雾气中被漂浮得很自在,久被封闭的眼睛,有睁开的感觉。雾气很浓重,从喷雾机里出来的时候,是一缕一缕的,飘到天花板,再落下的时候已经是一团团了。在雾气缭绕中,我看到了嗜毒品者,他们热爱大烟土和海洛因这些雾气,那些雾气是有毒的,却可以把他们带到天堂,不同的人对天堂的理解是不同的。我的天堂是写作,为了写作,失去了许多俗常的享受,写非常零散的梦呓一般的文字,居然能获奖。我看到许多大师也喜欢毒气,鲁迅喜欢在烟草缭绕的房间构思杂文,举着匕首投枪在房间里挥舞。莫奈被伦敦的浓雾染出了“雾肺”,创造了属于他的印象派美术。大师狄更斯以雾都伦敦作背景写了《雾都孤儿》。我在工厂中的徒弟不读《雾都孤儿》,但是能背诵“尘埃未定山东乱,刘邦原来不读书”,他不喜欢雾气,他跟着我去追悼欧阳师傅的时候,哭得一塌糊涂。徒弟到我家,必定先打开窗户,把窗外清新的空气放进来,嘴里还喃喃自语,师傅啊,师傅,您是一个有毒的师傅。好在我的工厂生活结束了,徒弟不用再接受我的毒气了,我去一个机关写作公文,制造另一种毒气。还写过一篇论说文《试论某国公民的毒气素质》,论文没能发表,但却神奇地引来了2012以后邯郸以及周边地区的雾霾天气,从这个角度说,我是一个有罪的人。
其实,我所在的城市邯郸,一个赫赫有名的工业城市,早在雾霾发生之前就在西边的太行山里竖起了一座座烟囱和炼钢炉,邯郸的天空就没有蓝过。后来,又竖起了许多像是猪下水一般的化工厂的管子,管子的缝隙吐露出黄色的气息,能把人的肺部熏出泡子。有毒的东西有时候也是有益的,这些东西居然是灵丹妙药治好了我的咳嗽。艾丽不行,它不习惯室外的毒气,所以它早早地死掉了(别的小狗可以活七八年,它活了三年就永垂不朽了)。艾丽死后,我伤心了很长时间。艾丽死后,我就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制造人造雾气了,因为从此没有那美好的咳嗽二重唱了。我的房间以外空气苍茫,雾气遮盖了小区的车辆,照相机的镜头,电线杆子之间的空隙,也遮盖了桥梁和桥梁下的水,只能听见水哗哗地流,再也看不见它的面目,还遮盖了西瓜和西瓜里的颜色,麻雀啄虫子的画面,高速公路上那些奔跑的蚂蚁,还能遮盖树叶一般的脸和脸一般的树叶,遮住一个人坐在街心公园装模做样的思考,而那个思考的人很可能是我。
按照教科书的说法,空气是没有味道的,但是雾霾是有味道的,轻微的闻之疑是八辈子的焦糊味。得知邯郸发生雾霾的时候,我正在首府参加中国气象局举办的消灭雾霾学习班。学习班的武器就是书本和互联网。万物有定义,气象学家要做的是对遮盖城市乡村的雾霾做个定义。“霾,是极细微的干尘粒等大量地、均匀地浮游在空中,使空气的水平能见度小于10公里的混浊现象,霾能够使远处光亮的物体微带黄、红色,使黑暗物体微带蓝色,幻变色彩,迷糊景物。”我得知这个定义后,觉得它像是诗歌,谁说赵国没有诗歌呢?微小颗粒,混浊,微带黄色……这些难道不是生命的起始现象吗?难道外星球的高级生物真的来造访地球,先来一点烟幕弹,然后再大规模造访吗?“无论是雾是霾,都一样存在PM2.5。PM2.5是什么?是悬浮入空气直径≤2.5微米的细颗粒物……PM2.5是雾霾的主要成分,是微米级的细颗粒物”,多么神奇的表述,我都有点嫉妒它了,我真的该为重新起一个笔名:PM2.5。
在法国语言学家罗兰•巴特眼里,空气的属性首先是轻盈,其次为散漫,我极为欣赏这位天才的观点,以为空气的历史比地球久远,更比人类久远,谁拥有了空气就拥有了财富。我虽然没拥有空气,但是我拥有了雾霾。我在科学家为雾霾的定义里翩翩起舞。我追求个性自由的愿望在雾霾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侵略和反侵略,暴力和反暴力,罪恶和反罪恶,正义和反正义,它们是一对一对的翩翩起舞的舞伴,我也在寻找自己的那一半,半辈子都没有找到,也许雾霾PM2.5就是我的最佳伴侣吧。为了和雾霾零距离亲热接触,这一两年,我每年都要用两三个月时间暴露在室外,接受雾霾对我的熏染,享受着雾霾带来的快感。想和那些认为老子天下第一的人们好好聊聊,你们不是说人定胜天吗?你有本事让雾霾少一点嘛。雾霾成了隐形杀手,除了多吃胡萝卜、豆芽、西红柿、海带、卷心菜,确保维生素的摄入量,我们还能做什么呢?美国第65届老年医学会年会有个结论,空气中PM2.5增加10微克/立方米,人的脑功能就会衰老3年。哦,人一生下来,就开始加速衰老,这岂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我在雾霾中只想念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曹雪芹。曹雪芹的年代虽然没有雾霾,但是有血腥之气和脂粉之气。曹雪芹远离刀光,却写饱了脂粉气。我的外孙女盈盈感冒了,住进医院治疗的那几天,我很为那些病人难受,他们几个人憋在一个病房内很憋屈,到花园里转转吧,除了雾霾还是雾霾,雾霾把花草染成了雾霾草。我听到院子里有两个放学回家来医院看望爷爷的孩子在聊天(爷爷呆呆地坐着并不答话):
“你们班今天上什么课?”
“生物课。”
“有雾霾吗?”
“没有。”
“有向日葵吗?”
“有的”
“雾霾挡住了太阳,向日葵就没有办法扭头了”
“能的””
“往哪里扭头。”
“有篮球,篮球是圆的。”
我很惊奇,我的脑袋也是圆的,向日葵为何不向我的脑袋盛开呢?也许我的脑袋像馒头被硫磺熏过也被雾霾熏过吧。我从医院的走廊走到大街边的书报亭前,无心看书报,看街头骑着电动车和自行车上班下班的人们,他们人人脸上都涂抹着厚厚的雾霾,像是不用花钱买的化妆品,遮盖住了他们皮肤的本来肤色。我看他们,他们却不看我,无法抵达“相看两不厌”的境地。昨天晚上刚刚看了一部《台风》的电影,台风到来,天地颠覆,可以说真正做到了“无坚不摧”,但是台风的中央却有一个神奇的台风眼,风平浪静,宛如仙境。于是我的脑海里想象茫茫雾霾里一定有一个温存净洁的“雾霾眼”地带,这个地方一定是奖励那些有政绩的官员居住的。寻常的百姓是无法进入“雾霾眼”去居住的。当雾霾以雷霆万钧之势袭击北方以后,,官员们尽量降低雾霾的危害周指率,宣布一些道理为“危言耸听”,甚至称之为谣言。
谣言可以避,雾霾却无法避免。雾霾最重的那天,邯郸的房顶全都能张嘴说话了,说的是我好久没有听到的豪言壮语:我们这些房顶连死都不怕,还怕雾霾吗?雾霾,你本是悬浮在大气中的大量微小尘粒,还不速来受死!豪言壮语是说过了,天空依然无精打采,连个屁也没有放。我的保健医生在钟南山先生的医院工作过,他说,对雾霾这样的小东西没有别的办法,戴着防毒面具最好。可是,戴上它,女人的娇媚和男人的刚毅就全看不到了,科学家正在研究制造:“防雾霾口罩”,如果确实有效,可以申请一个诺贝尔化学奖。我与雾霾朝夕相伴,慢慢就和这厮粘合上了,一天不见雾霾还会心中不自在,就像鲁迅说的,当惯了奴隶的人,一天不作奴隶,就觉得憋屈得慌。我在雾霾中穿过大街小巷,寻找着和自己的一样喜欢雾霾的“霾友”,在邯郸很难找到,因为大街只有戴着单层口罩的人,真正的“霾友”最少要戴12层口罩,或者戴着防毒面具上街的人。我只好唱着国际歌到赵国以外的城市里去找。找到巴黎,找到伦敦,还找到了刚果和阿尔及利亚。我戴着防雾霾口罩,在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下高声唱国际歌,来来往往的人们只是好奇地看我一眼,大概把我视作来自外星球的动物了吧。
空气里的空气,又是什么呢?纯净的空气是纯净的,污染的空气是肮脏的,纯净和污染在一起,就等于雾霾吧?尽管人类巧言能辩,有些事情注定是现在想不明白的,就像是唐朝的李白无法与今天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人对话。再过几十年,我相信自己一定会想明白的,那个时候我已经是超高龄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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