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缤纷24】秋天的秘密_经典散文_.

我在这个秋天,发现了一个秘密。

当我把这个秘密告诉小女儿的时候,她眼睛瞪大,波光莹莹,连声说:妈妈,这是真的吗?

我发现这个表情如此熟悉,她的疑问就像我的疑问,而我的疑问,是对着乡下的奶奶。

小时候,邻居阿成哥家里盖房子,要砍掉门前一棵粗大的洋槐树,阿成哥闹着不让砍,说树上有一窝麻雀。我顺着阿成哥的手指,果然看见绿叶掩映中一个麻灰色的碗大的窝。奶奶笃信基督,对各种小生灵都怀着疼爱,她对阿成的奶奶说,有鸟窝的树还是留下的好。那棵树就留下来了。

后来,我无端对着奶奶脑后灰白交缠的头发和隆起的那个潦草的髻发呆,总是联想到那个麻雀窝,如果伸个小手去里面掏,也许会掏出几只软小而温热的小麻雀吧。

奶奶一生生育五个子女,爷爷早逝,她没有时间端坐在镜子前,用木梳在水盆里泯水,把头发梳得水滑光亮。她灰色的斜襟褂子和黑色的缠腿大裆裤上,总是沾着细碎的沫子柴草,瓜子壳一样的尖头黑色小脚布鞋,在院子里窸窸窣窣行走。家里一群芦花鸡,一只母猪,还有一只懒惰的大花猫,就是在对奶奶的小脚来来回回的期待中,热切地仰望着她手中磕得坑坑洼洼的薄铁皮喂食盆。唯有那只叫小黑的狗一直欢快地跟在奶奶身后,把奶奶的小脚撵得凌乱又匆忙。

不过,某个阳光清澈的上午,如果院里的洋槐树上呼啦一下飞落一群麻雀,落在我们刚吃过饭的青石板周围,蹦蹦跳跳啄食那些掉落在地上的小米粒和馍花时,奶奶就会收回跨出门槛的半只小脚,回头向我嘘一声,示意我别跑到院子里。然后搬只小凳子坐在门口,边从笸箩里找出针线,缝补我们穿破的鞋子,边从掉在鼻尖的老花镜上方,看那些小心翼翼四处张望着吃食的小东西。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时间平展的没有一丝褶皱,穿过门框的阳光里静静翻腾着细小的尘埃,奶奶头顶的一小块头发也被照亮,几根翘起的白发特别晶莹。我趴在坑沿上翻看着我最喜爱的连环画,有时也抬头看看窗外,院子安静的让人放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奶奶的缘故,我家院子里的麻雀特别多,它们似乎总是在找吃的,墙上挂的红艳艳的柿子,窗台上搁的黄中隐青的大南瓜,父亲从地里割回来的青气四溢的草捆,从地里捡回来的沉甸甸的稻穗,它们都要跳上去啄两嘴,像专业的品尝师一样。有时候门口有人进来,它们也不过从地上飞到窗台上,或者飞到洋槐树低矮的枝桠上,小黑豆一样的眼睛盯着人看,好像只是为了礼貌,暂时让一下路,等人走过去,它们又会陆续飞下来,边吃,边四下里打量。

我甚至怀疑这院子的一半是它们的,因为它们吃饱了没事,就在后院里追逐,闹腾。春天,它们把后院桃树上的蓓蕾挨个叫醒,又把那些花儿嘲弄的脸颊粉红。冬天,它们在那棵落光了叶子的枣树上跳来跳去,像一树滚动的花苞。闹腾的不像话时,小黑偶尔也对它们叫几声,时间长了也就算了。

许多个早晨,我都是被窗子外面麻雀们叽叽喳喳的叫声吵醒的,它们的叫声好像一串水滴在空气中来回跑动,幸好清晨空旷,接住了那些奔跑,才不至于让它们的叫声掉在我的脑门上,否则非把我烦死不可。但奶奶说,麻雀在谁家院子里叫,是好事呢。

真的吗?我记得当时,我也是瞪大眼睛,看着奶奶。

我不知道这些贪吃又爱叫的小东西,能带来什么好事,但也许,一个能让麻雀们放心觅食和放心叽喳的地方,就是一个可以让人放心居住的好地方吧。

村庄平静,老院安祥,奶奶的五个孩子安然长大,虽然他们也像麻雀一样,飞得不高,跳得不远,还是围着脚下的土地辛苦觅食,但在奶奶看来,这就是她一生最大的好事了。

我去县城读书的那天,奶奶出门送我。她一身黑衣,微驼着背,脖子上挂着断了一条腿的老花镜,站在门口的青石礅旁,她的脸像一朵风干的菊花,眼神里却有湿润的惶惑。她身后是青砖的门楼和院子上空树荫婆娑的洋槐树,一排麻雀握紧脚爪站立在门前晾衣服的铁丝上,它们的神情和奶奶一样肃穆,脖子下一抹柔软的白,仿佛庄重的领结。

我心里忽然泛起涟漪样的忧伤:村庄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乏味,想要逃离,可当我转身离开时,才发现它粘稠又深情的挽留。

奶奶最终长眠在这块让她安心的土地上,老院里的麻雀依然起起落落,却不知道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一群。许多年后,我推开老院风雨驳饰的大门,半人多高的荒草里,忽然惊起一大群麻雀,升腾的骤雨一样,它们站在高高的屋檐上,树枝上,双眼警惕地向下张望,我已陌生如来客。

老院里的时光,荒芜却完整,它依然是麻雀们安心的天地,而我已漂泊在这块时间之外。

我在县城工作,生活,结婚,生子,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偶尔会在某一刻想起奶奶,涌起潮湿的伤感,洇开的思念也会延及村庄,老院,洋槐树,麻雀,阿成哥,恍然发现麻雀已淡出我的视线很久了,而故乡,只剩一种模糊的惆怅。

县城的麻雀似乎特别少,它们在小区的院子里蹦跳着低头啄食时,已有偷偷摸摸的畏缩感。它们往前蹦一下,四下里看看,低头啄一下,再往前蹦一下,再四下里看看,它们吃的是垃圾桶周围丢弃的食物,却吃得心惊胆颤,缩手缩脚。

我仔细观察过那些小麻雀,发现它们和老院里的麻雀长得不一样,它们背部羽毛是褐色的,带黑色的勾边,呈层叠错落的几何排列,胸前的毛是柔软的芒色,脚爪是婴儿一样薄而透明的皮粉,如豆的眼神里藏着小而机警的戒备。而老院的麻雀,脖子下边有一团白,尾羽也像剪刀一样,有小小的圆滑的分叉,它们站立的样子,像自信的指挥家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留下燕尾服的后襟在身后飘逸。

后来,看过一个关于麻雀的纪录片,才知道麻雀的种类有30多种,但跟着人到城里生活的大多是家麻雀。这种麻雀反应灵敏,适应能力强,可以把窝搭在坚硬的水泥墙缝里,冰冷的红绿灯背后的铁管里,公园檐角高高翘起的凉亭里,无处不在的监控上方,或者其它任何意想不到的地方。

只是,它们和城里的人并不亲近,距离更让它们有安全感。有一次,我家的阳台里误飞进一只麻雀,它低头啄食着窗台上晾晒的花生。当我无意走近阳台,惊扰到它时,它支楞着翅膀,闪电一般飞起,逃命般的在玻璃窗上撞来撞去,发出咚咚的响声。我惊呆了,赶紧把窗户开到最大,它才扑扇着翅膀落荒而逃。

也许是钢筋水泥的丛林,让人和自然有了隔膜,也许,是现代城市里到处充满致命的陷阱,让鸟儿们不得不学着提防。据统计,每年,被倒影在玻璃上的天空飘过的云朵杀死的候鸟就有上千只。当人们把天空拉低成假象,鸟儿们却不得不在一次次冲动的代价里,调整着对人和这个世界的信任。

有一天,我接小女儿放学回家,小女儿在马路上发现一只被汽车辗压成干硬薄片的麻雀,她好奇地指着问我:妈妈,这是鸟儿的标本吗。我无言以对。这时,身边又一辆汽车呼啸而过,从那只麻雀身上重重辗过。

麻雀已经不知道疼了,它也许至死都想不明白,啄食路上的一粒植物种子,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小女儿已惊惧地捂上了双眼。

书上说,麻雀和人类一起生活,已经超过了一万年。这些陪伴着人们从远古一路走到现在的小生灵,在食物极大丰富的今天,它们却活得越来越艰难,仅在过去的40年里,它们的总数就下降了一半。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麻雀也成了稀缺动物,需要到动物园里才能看见它小小的身影。

其实麻雀和人不一样,它们活得很简单,一生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觅食,却还是活得这样艰难。而人的欲望是马斯洛画的那个塔,越苛刻,越高级。走到塔尖,再返回来,享用最简单的食物和阳光,才是成功人士。

是否,麻雀从一开始,就站在人生哲学的最高处呢。

现在,说说我在这个秋天,发现的秘密吧。

那天,我在卫生间洗衣服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扑里沓拉的声音,我赶忙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隔着玻璃窗,我发现有两只麻雀扑楞着翅膀在窗外盘旋,在一阵急促嘈杂的叽喳声里,从一根粗大的白色塑料管里飞进飞出。那根管,就是从我家厨房伸向墙外的抽油烟机的排烟管。

我观察了好几天,终于确认,麻雀在我家的排烟管里安家了。麻雀爸爸和麻雀妈妈一天飞回来几十次,嘴里衔着食物,钻到管子里喂食,然后再不辞辛苦飞出去找食物。管子里一定有一个它们用树枝和羽毛搭成的窝,窝里还有几只温软的小麻雀,伸长脖子娇声叫着,等着爸爸妈妈的归来。

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小女儿,她旋即睁大了眼睛,吃惊地问:真的吗?她踩着小凳子,趴在窗台上,打开窗户,直到她亲眼看见,麻雀们在窗外飞舞的情景。

小女儿高兴极了,她蹦跳着说:小鸟来我们家了,噢,噢……

可我随即又陷入担忧,每天我炒菜的时候,那些呛人的油烟,它们怎么承受得了,那些灼人的热浪,它们用什么抵挡。在村庄里,它们有植物照耀,有奶奶的目光安抚,有整整一大片天空的温床,而这里,只有最密集的人间烟火。

我默默关上窗户,像把它们关在我的担忧之外。

但也许,麻雀和我一样,都是寄居在生活的薄处吧。我们就像一封去向不明的信,随时会被搁置在路上,或者,遗忘在某个沉沉的信箱。我在县城已经换过三处房子了,还是不满意。我的邻居在外做生意,他在好几个城市都有房子,每个月这里住几天,那里住几天,像只随时迁徙的候鸟。想必麻雀们也是这样吧,有一天,它们了发现一个比排烟管更合适的地方,就再去搭一个窝。

小女儿自此却天天趴在窗台上看,她把麻雀的事情告诉给外公,外婆,舅舅,姑姑,还有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好像她手里握着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奶奶说,麻雀在家里搭窝,是好事。我也觉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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