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絮肆虐的季节我回到了故乡。刚下车漫天的杨絮顺着风飞绕过来,纠缠在头发上衣服上,不容易拍打掉。路上辗转着汇成团的杨絮,路边草木皆被杨絮裹上一层毛外套。路人既很烦躁又都对这些杨絮束手无策,谁让我们这些年种这么多速生杨呢。杨树不仅生长迅速,而且生命顽强,耐旱耐涝,经济价值又高,这些年迅速扩张,乡村路两旁或房前屋后或空宅基地都种满了杨树,在乡村集市上卖的树苗除了偶尔几棵桐树外基本都是杨树苗,随着乡村的大兴土木掀起了盖房热潮,很多树林被砍伐做宅子,村里的树木日渐稀少。我这次回乡就是看看家里新房子的建筑情况。
新房子建筑在村外,这片地在村西头,之前是一片树林,是村子和耕地的中间带,树林错落种植着椿树、桐树和楝树,林边有几棵桃树,是玩伴们的乐园。近些年这里树木砍伐殆尽,新房子不断增加,想着早已不会再有过去的老树了。
到家看看新房子之后,趁午饭还未开始,一个人去田野转转,在城里极难有这么开阔的视野,还有什么比眺望一望无际的麦田更幸福的呢,何况阳春三月,抽穗后的麦子挺拔屹立,杂花秀于野,黄鹂鸣于翠,蝴蝶蹁跹在麦田上空,嬉戏追逐。
虽然春光煦暖,但是中午时刻的田野已显炎热了,急忙在菜地抽一把蒜薹便回来了。刚走进村里路口,隔壁房子后面一棵楝树闯入眼帘,这应该是过去树林硕果仅存的一棵楝树,仍是不那么粗壮的树干,枝杈上绿叶繁密,粉白的花瓣深紫的花蕊,丛丛簇簇,像雪一样弥漫了整棵树,散逸着幽微的清香,树荫清凉,地上铺满了精细的落蕊,踏上去声音也没有,轻弱如棉。安歌的《植物记》中“春天可以汹涌在一棵苦楝树上。”必须用汹涌、怒放这样喷薄有力的词来形容这一树的繁花,春天就汹涌在这树上。
对,春天就在这树上,这是我过去没有意识到的。小时候常常在这个树林的树荫下玩玻璃球、捉迷藏等,很少想到这些树。椿树、桐树可以做家具或者架梁的椽子,很少见到谁家砍伐楝树,也很少见到谁家的家具是楝树做的,似乎没有什么用途。有时候会想这些没用的楝树也许是野生的吧。不管它的用处,楝树花荫里却是儿童的游乐场,缺乏现代玩具的我们仍然和祖辈一样在这些朝夕相处的树林里找乐子。每当春天刚来临,我们便猴窜上树折些椿树的嫩枝,每人采集一大把,然后相互敲,看谁采的椿树条硬,赢得彩头,敲断即扔,如果敲剩下的就拿回家加工加工,通常就是埋在地下封闭一段时日,或微微的在炤膛里烤一下,使之瘦硬,以备下次挑战,谓之“撇麻条”。这种游戏在古典诗词中有一个优雅的名字——斗草,“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当然我们的游戏和这些诗词里优雅的女孩子玩的不相干,只是斗草游戏里武斗的一种。椿树枝桠渐大不能玩之后,桐树便开花了,长喇叭似的花朵带着铜冠。小孩子们便折些细柳枝,朝落下的桐树花朵穿刺,比赛看谁的长树枝上穿的花瓣多而且花瓣不损毁;还有的孩子回家拿了针线,把落下的桐树花穿起来,做成花绳挂在窗棂上,做成花串挂在脖子上当项链,系在手脖上做手链,这些多半是女孩子的事情。《红楼梦》中迎春用针线穿百合花这个情节引来了多少骚人文士的怜惜与悲悼。村里的女孩子针线穿桐花不这么刻意不这么矫情,是那样的爱美、天真和烂漫。男孩有时也回家拿针线到树林里玩,多半是用针穿桐花的花头,花头黄褐色,呈粗厚的半圆形,极像一顶铜珠子,把桐花头穿起来做项链,一半挂在脖子上一半手拿着,模仿老和尚拿着念珠念经,念念有声,煞有介事,只是想不起来当时念的什么了,也许是孩子们信口胡诌的韵词。等到桐树花落尽夏天也就到来了,这时候楝树登场了,楝树结满了比樱桃稍大些的楝枣子。楝枣子能做什么不知道,听说能入药,没见过,但是它却是夏天必不可少的玩具。堂兄弟两人,一人在地上挖两排小窑,一排四个窑或八个窑都行,一人爬树撇几枝楝树杈摘下楝枣子平均放到挖好的窑里,每窑八个或九个十个不等,然后两人各占一排窑,轮流抓起一个窑里的楝枣子分别放到每一个窑里,每窑一粒,就这样轮流抓依次丢,谁先把身前一排窑的楝枣子集中到一个窑里就是胜利。这种益智游戏简单方便,两个人走到有楝枣子的树下就可以玩,叫做“丢窑”或“拍窑”,它可能就是古书里记载的“种豆”游戏,权且记下,请教于大方之家了。
这些发生在树林里的乡间游戏,现在玩电子汽车遥控飞机甚至网络游戏的儿童可能听都没听过,自己偶尔想起来,虽然才过了十几年却恍如隔世。如今这些游戏也随着这片树林的消失而绝迹了,成长在这片新房子里的儿童也许不再属于乡间自然了,不再爬树玩泥喜欢这些单纯的游戏了。春天汹涌在这棵楝树上,我才前所未有地发现楝树花是那样的美,看到这棵楝树我不禁怀念起过去这片树林和一去不返的童年了,这棵楝树成了过去的玩伴,隔了十几年再相见的老朋友。真是逝者如斯,风雨流年,树犹如此。
2014-05-06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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