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嘎松杰很灵巧,从他跳上病床,躺下身,架起腿的几个动作,我就看得出来。他一定擅长攀援,甚至可以从一个树冠跳跃到另一个树冠,却不折损一根树枝。就像一道弱小的,但不朽的光,每一个关节都可以随意弯折。从他黝黑的皮肤上,我遇见了高原上巨轮的太阳。阳光在两腮燃烧过,腾起两片火红的云朵。他腼腆地笑了,宛如雨滴落在瓦檐上的清脆。大雨过后,两朵云显得格外娇艳,上面点缀着的,两颗黑亮的宝石,正透出狡黠的宝光。我避开了他的眼睛,因为会疑惑,会羞愧,会艳羡。九岁的嘎松杰是无畏的,他从藏地赶来北京,就是为了驱除虫祸。无法想象的是,在他的肝右叶上有一颗苹果大的虫囊。
病房里光影倾斜,每一扇窗都凝成一粒砂。窗外的城池正笼罩在一片雾霾中,一轮浅浅的光晕若隐若现,所有的生命都在暖流中翻动身体。嘎松杰也翻了身,正迎上父亲的无限温柔。目光如火苗攒动,瘦癯的男人宛如烛台。他们相顾无言,我想,父亲的慈悲在更宽广的时间里,并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断折叠,拉近彼此的距离。男人生而不同,头发一簇簇地盘旋生长,宛如佛陀的螺发,颔首低眉间,竟有无限庄严。我不知道在这场虫祸中,是人战胜了恶,剩下了空乏的皮囊,还是虫压倒了善,修成了人的形状。男人凝固在嘎松杰身边,宛如盛放舍利的塔。塔尖上的蝴蝶正随风摇曳,没有人可以浸润他的心田。
在北京的喧嚣声中,男人遗失了月光,遗失了春天,遗失了广袤的大地。他长久地沉默着,成了时间的容器。原本知道男孩要手术,他从藏地割了牛肉,试图以血肉滋补血肉。生肉蘸了盐巴,是不可多得的美食。可就在飞机轰然着陆的瞬间,肉就立马变了质,弥散出古怪的气味。从那一刻起,男人就患上了失语症。
这个世界无法被预判,即便是我也是盲流的一部分。我制定规则也遵循规则,可也会失去对话的能力。面对嘎松杰的父亲,我所能够记录下来的,无非是沉默的长度,以及那些空旷的杂音。他选择对我笑。我也对他笑。在低垂的天空下,我们不约而同地俯下头颅,望向大地上慌乱的人群。我们心中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手术前的嘎松杰,颇有些闲情逸致。可一想到,躺在彼处的若是我,心脏就成了攥紧的拳头。我试图保持距离,仿佛那些看不见的寄生虫,也在我的身体里,转化着我的骨与肉,筑起边界不明的巢穴。我们无法预测或躲避,平淡中降临的厄运。无论我是多么的小心翼翼。可藏在角落的我,又像破旧的拉线木偶,多么渴望被注视,找到牵扯生命的若干线索。嘎松杰的目光,如同树林里的麻雀,总是谨小慎微,又毫不经意般掠过。我的视线却停留在了,他那条柠檬黄的睡裤上。在晦暗的画面里,似乎需要这样一抹色彩刺痛我。
昨夜,嘎松杰想念母亲,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面对病房里旁人的目光,他的父亲手足无措。男人愈发沉默一点,他的孩子就愈发高亢一些。嘎松杰就是要和父亲的沉默针锋相对。清晨,他的父亲从牛皮纸信封里掏出手机,手机上套着塑料壳,上面分明印着演员宋仲基。嘎松杰要和母亲通视频,但是又没有成功。他抱着小小的手机,小小的光投射在脸上,就像一扇小小的门。但是小小的门,不允许小小的他进入。手机里面一个小游戏,很快就让他模糊了母亲的轮廓。时间一点点被杀死,嘎松杰却毫无防备。
我仿佛看见,远方的女人正躬身推开木门,迎来了高原上雄壮的太阳。嘎松在进入手术室的瞬间,忽然嘶声裂肺地呼喊了母亲。他终于想起来了,还没来得及和她道别,没能再抱抱她,闻闻她的味道。而此时此刻他怀抱着的,是医生送的玩具火车。这是屡试不爽的把戏,麻醉剂迅速占领意识的高地,一个哈欠后就坠入了梦乡。
2
四张不动声色不同的脸孔,大山回响般面面相觑。事实上,这是我们第一次碰面,还显得有些拘谨。说到底,嘎松杰是与我毫不相干的小孩。我不过是要完成一篇新闻报道罢了,关于虫祸与拯救,篇幅不会太长,也没有一波三折。我只是愿意相信,在眼睛与纸笔之间,悬浮着无法赘述的真相。它会启发我,甚至弥补我。
看到男孩明净的面庞,其实我的内心是动摇的。似乎总有一些毫不相干的人,会让我耿耿于怀。嘎松杰就是这样的人——他同我见过的城市小孩不大一样,就像一颗不起眼的野果,藏着无人问津的甜。我们拥有截然不同的生命形态,他是被放养的,我是被驯养的。而我坚信,在教化的过程中,存在着不可名状的恶。
我身旁的大叔是公益项目的组织者。他微微隆起的小腹是圆润的,头发和胡须是圆润的,说话的腔调是圆润的,人际关系大抵也是圆润的。就像经年抚润的鹅卵石,身上裹着细腻动人的花纹。他简直无懈可击,我甚至相信,纵然是在诸多冲撞的过程中,他也可以保持风度而不失幽默。嘎松杰不用为手术费发愁,大叔已经为他精心谋划好了一切——临行前裁剪一套崭新的藏袍,接机时准备一束鲜花,入院后送上一套睡衣,诸如此类。
他要拍一部纪录片,摄像组全程跟踪,从西藏一路到北京。作为官方的公益行为,这台手术不容有失。可为何要选择嘎松杰,这里面略有玄机。这说明他的疾病远没有到岌岌可危的程度,但又有必须开刀的理由。前几日,有医学专家判断,嘎松杰的疾病或有一半概率不是包虫病。若是切开肚皮,取出的不是虫囊,岂不让人啼笑皆非。一连几日,大叔夜不能寐,生怕嘎松杰没有患病。他对我讲述这些的时候,头皮上蹭蹭窜出一片亮晶晶的白发。
扎西来自嘎松杰的故乡,是当地政府的官员,也是我们的翻译官。扎西的皮肤很美,是无限接近黑夜的黄昏,古铜色的山脉上刻着青色的符文。宛如把这些隐秘的符号,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点亮,他可以慢条斯理地叙述,无论是多么的愚蠢问题,都可以给出最笃定的答案。扎西的脑袋里有辆吉普车,我却不知道它会驰骋到哪。在遥远的小县城,扎西还有另一重身份,就是寺庙的管理者。临行前,扎西嘱咐嘎松杰一家,要想来北京治疗,就要禁止任何形式的占卜。扎西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有点不近人情,甚至还有些独裁。
男人在来北京之前,为了登机需要,才拥有了人生的第一张证件——身份证。我忽然觉得,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如此遥远。扎西在透露这些的时候,没有丝毫顾虑和遮掩。我看向男人,他的嘴角如弯弯的月牙,或许那不是微笑,只是刚刚学会的伪装。这让他显得更加神秘了。原来,他就是传说中走婚的男人。政府甚至不愿意为他办理户口,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这个男人会不会有一天抛妻弃子,就这样消失在茫茫荒野。
扎西说,嘎松杰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没有人知道男孩的生父到底是谁。这一刻,在我心中塑造的,病床前温暖的父子关系忽然崩塌,我不知道血缘之外,他们情感的纽带有多牢靠。我只是用世俗人的眼光,世俗地妄加猜测了。
3
他不是天外来客,但他来的时候,周身披着星辰和露水。他的胸口如山峦起伏,密林中藏着野兽的眼睛,以及白色的鸟。一阵风撞乱了遐想,幽深的倦意陡然升起,草木有节律地刷刷作响。他忽然灵敏地挪移起来,就在念头与念头之间,找到了光的甬道。
没有比一个女人更稳妥的了。作为一个冒昧的入侵者,他有意外的收获。油灯上的光影里,飘出了女人身上特有的芬芳。她穿着宽松素色袍子,头发正凌乱地散开。很显然,有些表达,只需要一个眼神,或是一个唇语,就让房间慌乱连连。一瞬间的错愕过后,女人读懂了他的渴望。一个挖虫草的撞运人罢了。她慵懒的神情充满寓意,缠绕到了有些干瘪的男人,并滋养了他。他的眼睛里闪着的渴求的光,活像是一头需要被安抚的野兽。喉咙里发出了撕裂的音节,太久没有与人对话,舌头竟变得笨拙起来。她听得不甚清楚,但不愿多生枝节,任何声音都会打破夜晚的秩序,会让她生出驱逐的念头。
短暂的目光交接,他就断定了,她不会拒绝自己。他把脚步放得缓而轻,并掷地有声地说,我需要你,以及一些食物。一个句子就这样破碎掉了,勾来了弥散的情欲。女人嗅到了野蛮人的气味,所有的触角都荡漾起来。她仿佛被当做了猎物一样,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
夜晚太过漫长,漫长到身体自然而然就爱上了自由。她忽然想起了嘎松杰的父亲,一个同样踩着月光而来,摸着日光而去的男人。他们的样子逐渐融合,勾勒出相似的轮廓,散发出同样的气味。男人大抵如此,吸收着光芒长大,并在秋天里舞蹈,散发出成熟的信号。
皮肤上仿佛长满了春的花蕾,每一次触碰都连片地盛开。这让她回到了少女的模样。爱欲释放了自由,也打破了边界,大地上再没有束缚,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苍茫的回响。她理所当然地嗅到了一丝危机,但爱欲让她彻底沉沦了。
熟睡中男孩呼吸均匀,全然不知道屋子里发生着什么。男孩在充满情欲的房间里,甚至会更加茁壮地生长。他会逐渐挖掘出身体的奥秘,变成和他一样的男人。一场突如其来的性爱,让夜晚燃起了篝火。
她的身体里,一只白色的鸟腾空而起。透过鸟的眼睛,她得到了神的指引,衔来一颗金光灿灿种子。种子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大地就从黑暗中挣脱。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劳作与生存,生长与衰老。她用馨香的酥油茶,再次唤醒嘎松杰的一天。
4
他赤脚穿着一双廉价的塑胶拖鞋,每一根脚趾都令我不敢直视,我害怕他的脚趾会跳舞。我总是分心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关于那些旖旎的幻想,我乐此不疲,又感到羞耻。月亮,云彩,树木,都在大地上疾走,越过山川与河流,抵达未可知的秘境。如果我是那个男人,或许能体验到不一样的生命感,我隐隐有些羡慕。
这时候,是扎西打破了寂静,他试图给男人的沉默做一些注解。他说,其实男人什么都听得懂。若是把他丢在北京的大商场,即便是在语言不通的状况下,也可以完成指定的购物。我完全能够想象到这滑稽的场景,甚至见到了售货员谨慎的目光。而与他相比,作为官员的扎西,简直就是无所不能的存在。我相信他拿着一卡通,可以比我还轻车熟路。
手术进入到最后的缝合阶段,摄像师走出了手术室。我总觉得,他的身上飘荡着令人恐惧的气味。他记录下了手术的重要环节,并一张张翻阅给我们看。我躲开了那些血肉模糊的画面,但这似乎吸引了男人的注意,使得他越凑越近。你瞧,这就是刚割下来的虫囊,直径有10厘米。当摄影师描述这颗危险的炸弹时,他频频点头,表示认可,脸上挂着懵懂的笑。男人的兴致昂扬让我感到鄙夷,但又或许是我太过小题大做了。
扎西看了看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哈达已经备好了。我们让男人等待在手术室外,迎接医生的到来。嘎松杰被推出手术室的瞬间,男人一气呵成,就这样穿着塑胶拖鞋,噼里啪啦地走上前,将洁白的哈达献上,并合十鞠躬。哈达的使用礼仪,似乎已经根植在了男人的血脉里,竟然如此娴熟自然。我在医生的脸上看到了尴尬。他对着摄像机,开始描述嘎松杰的情况,手术很成功,出血量非常小,虽然手术很难,但对于我们来说实属平常。再观察两三天,嘎松杰就可以出院了。这一刻,我为嘎松杰,也为大叔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大叔说,我们的画面可以了,只是献哈达的环节不够理想,我们再来一次。扎西自然而然地去沟通,告诉男人如何走位,男人点点头。医生退回手术室,电动门再次打开。男人重新走上前,第二次表达他的感激之情。拍摄可以不断重复,直到每一个表情都符合预期。男人就这样被指挥着,将一个又一个的哈达献出。
麻醉中未苏醒的男孩变得黯淡无光。宛如这座城市里的天光,以及庸庸碌碌的我。后来,我也不知道嘎松杰被送到了哪里,这似乎已经不大重要了。嘎松杰的肝脏被切掉了一部分,但是还会再生一部分吧。他还是他,但又不像是他了。下班的时间到了,我也该回家了。我和摄影师约在医院附近,喝了一杯拿铁。然后我就投身到人流里,再也分不清彼此其他。
手术过后的一个星期,在天安门前,嘎松杰穿上了新做的藏袍。宽松的藏袍让他显得有些缩水。合影过后,我试图去摸他的脸,他自然而然地躲开了。我抬起头,恍惚看见了一个古老王朝的兴衰。这一天,檐角飞扬,阳光刚刚好。在历史与文明当中,从纸张与机械之间,我失去了野性。我不知道这一场虫祸,是否会给他们埋下文明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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