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石燕,风雨则飞 ——读《念楼小抄》_经典散文_.

                                                      
       第一次知道钟叔河老先生的名字,缘自《知堂序跋集》,了解他是出版周作人作品的吃螃蟹者,当时认为其文风自然也是周作人一脉了。初读周作人散文,为其美文小品所吸引,叹服他的博识和优游,欣赏他读书作文的心态,尤其《喝茶》中的那句“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短短几句话、几十个字就勾勒了生命的意蕴、散文的境界。周作人先生后来做“文抄公”就少有这样宁静的心态和趣味了,从阅读层面来说,文章确实有钱钟书所谓的“骨董葛藤酸馅之病”。文章染乎世变,风格的转变或许和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写作心态的转变有关,至于当时周先生如何沉浸于绝望情绪,如何情非得已大节有亏,又如何评论这些深埋个人面目的文抄,就非我等局外人所能信口臧否的了。
       近来偶购一本钟叔河先生的《念楼小抄》,虽然作者也自谦文抄,是既散且杂的即兴之作,可一气读完,迥然别于周作人的文抄,从世态变迁、政治制度到人性善恶、风俗人情、言辞应对,幽默风趣,如坐春风,令人莞尔,让人感慨,叹服钟老先生的文笔犀利、博闻卓识,尤其“树倒猴狲散”、“小人的特征”、“赵夫人嫁女”几篇,直击社会人性,“习字的乐趣”、“树若有情时”“雪景”等几篇颇具境界。而且笔锋常带感情,真是“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铁肩担道义,辣手做文章。冉云飞评论《念楼小抄》“钟叔河先生的文章短小,隽永可颂,识见特出,不独有传统的根柢,更有民主自由之视角,洵老辣作文者之翘楚也。”读古书选古文就怕迷信古人、拘泥于古文,乃至无原则地崇拜古文捧古人臭脚,冉云飞“不独有传统的根柢,更有民主自由之视角”的评价,融合传统文化与现代视角,的确是道出了钟先生这批小品茶话的三昧。
      经过现代启蒙运动的洗礼,德先生和赛先生已经声名远播,民主和科学也渐为人们熟知,然而单单就人文学层面的践行来讲,民主业已深入人心,有诸多文人学者鼓呼,可是赛先生所代表的科学精神却鲜有涉及。事虽小而见大,比如《念楼小抄》“石燕能飞吗”一章就写到了科学历程的不容易。
      古书上说“零陵石燕,风雨则飞”,宋代郎中谢鸣在山里读书时见到石燕,用笔一一标识。亲自实验发现,当太阳久晒,石燕被晒的滚烫时,突然天降暴雨,石燕冷热相激便掉了下来,并非能飞。可见石燕是一种古生物化石,风雨时偶尔可能从石壁下落,“风雨则飞”绝不可能。可是从郦道元做《水经注》起一直都有人如此说,清末宁乡黄本骥《湖南方物志》仍认为石燕能飞,并“询之土人,其飞如故,每风雨,则山间历落有声。”
“谢鸣在宋代就能怀疑旧说,用实验的方法寻找答案,这便是科学精神的萌芽。七百年后的黄本骥明明听到山间历落有声,也不肯实地去看一下,看到底是冷热相激使石头迸落,还是石燕能飞。看将起来,科学的历程,也不是那么容易走得过来的。”
      在生活中,在读书中,能够用实验的方法、科学的精神去考察怀疑本来就有的成说成见,这就是科学精神的萌芽。科学精神也不能仅仅局限在科学领域,人文领域也尤其需要有科学精神。
     这样的事情并不只有石燕能飞这样荒谬的事情,几百年前苏轼就呼吁,“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甚至许多事情即便是耳闻目见也不一定是事实,许多简单省事的主观臆断往往带有一厢情愿的成分,把自己的情感形态加诸动物植物等物象,最终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就造成了很多关于动物的谣言。
       周作人在《猫头鹰》就替猫头鹰鸣不平,“猫头鹰只是容貌长得古怪,声音有点特别罢了。除了依照肉食鸟的规矩而行动之外,并没有什么恶行。世人却很不理解他,不但十分嫌恶,还要加以意外的毁谤。中国文人不知道从哪里想出来地说他啄母食母,赵鹿泉又从而说明之,好像他实验过的样子。”猫头鹰这种鸟类只是长得丑又有恶声,常常被喻为不吉利的象征,到处被驱赶。从许慎陆玑开始,猫头鹰又被命名为不孝之鸟,母猫头鹰老去之后不能捕食就被小猫头鹰们争相啄食。不孝在古代是最大的罪恶,最不好的名声。姚元之在笔记《竹叶亭杂记》中叙述自己的亲身所见所闻,并在猫头鹰窠穴中发现了骨头,印证猫头鹰食母这样的传说。可是事情往往有时候真的目见耳闻也不一定就是事实,周作人通过阅读英国怀德的《色耳邦自然史》和斯密士的《鸟生活与鸟志》发现,同样是在猫头鹰的窠穴中找到骨头,怀德和斯密士却经过科学的实验与观察,理清楚,猫头鹰窠穴中的骨头并不是他们母亲的,而是猫头鹰从嗉囊中吐出的鼹鼠麻雀和老鼠等猎物的骨头,这些骨头也有消化的作用。
       中国士大夫们缺乏科学精神,从而对生物猫头鹰的伦理道德批判是怎样的可笑。世上莫须有之事,捕风捉影之人,又何其多哉!像这样没有事实根据想当然的主观臆断,拉着道德的虎皮造谣生事,又岂止是对猫头鹰呢。
        不独周作人,鲁迅在《春末闲谈》也记录了与猫头鹰相反的伦理遐想,《诗经》里说:“螟蛉有子,果赢负之。”果蠃就是平时见到的细腰蜂,老人们都讲,“(细腰蜂)纯雌无雄,必须捉螟蛉去做继子的。她将小青虫封在窠里,自己在外面日日夜夜敲打着,祝道“像我像我”,经过若干日,――我记不清了,大约七七四十九日罢,――那青虫也就成了细腰蜂了。”,传统道德倡导老吾老幼吾幼,这样的伦理道德连细腰蜂这样的生物都在践行,真是天地一片祥和。讲究科学的法国昆虫学家发勃耳(Fabre),经过仔细观察之后发现,“这细腰蜂不但是普通的凶手,还是一种很残忍的凶手,她知道青虫的神经构造和作用,用了神奇的毒针,向那运动神经球上只一螫,它便麻痹为不死不活状态,这才在它身上生下蜂卵,封入窠中。青虫因为不死不活,所以不动,但也因为不活不死,所以不烂,直到她的子女孵化出来的时候,这食料还和被捕当日一样的新鲜。”鲁迅先生不得不反讽地感叹,“究竟是夷人可恶,偏要讲什么科学。科学虽然给我们许多惊奇,但也搅坏了我们许多好梦。”这样的伦理道德的好梦自然是人人愿意期盼的,可是有多少人表面上假借着伦理道德的大话,事实上却是践行残忍的伤害。

                                                                                                                                 2014.12.31

继续阅读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匿名

发表评论

匿名网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