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山红(修改)_经典散文_.

    一
  每年清明,太爷爷坟头上的映山红都开得旺旺的。团团簇簇的红花,遮不住,捂不住,跟坟头一样,平地上起了浪。
   奶奶准备了祭祖的东西,二叔挑着清明饼、红酒、纸钱,带着我们去扫墓。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泥土味、茂盛的青草味、甜蜜的野花味。道路泥泞,田埂松软,鞋子一踩,就沾了一圈黄黄的泥巴。我们却是不管的,兴高采烈地跟着二叔往山上走。据说祖坟里躺着爷爷的爷爷,对此,我无从想象,却因为一年一次的上坟而雀跃。
  二叔烧了纸钱,打响了鞭炮,我们便可以吃供品了。奶奶说,吃了供给祖宗的食物,会保佑我们无病无灾。天上的太阳明晃晃,草木热气腾腾。我们一边大口地咬着供品,一边迅速地脱掉厚厚的外衣,蹭蹭地窜到坟头上边的花丛中,把藏了一天的气力,通通释放出来。
   映山红,山中的野花,坟边地头自己生,自己长。小小的花苞,尖尖的,如一枚枚红子弹。盛开时,“子弹头”“唰”地裂开,就成了一朵喜气洋洋的朝天小唢呐。一株株繁茂成片、团团簇簇,仿若成串点燃的红鞭炮,把春天“噼里啪啦”一气点燃。
  这样的山花,在当时扯一朵攀一支,要多少有多少。不一会儿,我们每个人的手中就抱了一大捧。贫瘠的童年,谁还顾得上欣赏它的美呢?一个个更在意的是它的味道。贪吃的堂兄,教我们如何来享用它。只见他微微仰着头,对着花的底部,用力一吸,“嗤”的一声,花蜜也随之到了他的口腔里。他闭着眼睛,久久不动,慢慢回味。随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真甜啊
  我很好奇这小小的山花,能有多么好吃?学着它的样子,一人一枝效仿开。小小的花蜜让我们幸福得直叹气。吸完花蜜,又将花朵儿一把一把塞进嘴里,一嚼,酸酸甜甜的,如饮可口的酸梅汤。二叔这时会虎着脸吓唬我们,说是吃多了,会咳血的。我们却是不管的,自管自地糟蹋。一把又一把地撸下,因这漫山遍野的花,怎么摘也摘不完。
  多年以后,听到一首歌,句首便是嘹亮的“山丹丹花开红艳艳”,每每听到这里,脑海里浮现的便是清明之时的那片映山红,蓬蓬勃勃,盎然怒放,山林地头开呀开,火热的炙情,在天地之间,绵延开去……

  
   二
   露天看电影,是乡村的一大盛事。
   早早地,村口的大喇叭就播报消息:某月某日,在哪里放电影。这消息,如同夜间明晃晃的大月亮,提溜着万顷的光芒,飞过南瓜花,飞过绿竹林,飞过青瓦片,飞到我们的耳朵里。明明已经躺在被窝里,小脑袋愣是“蹭”的一下仰起了头。耳朵尖尖,眼睛亮亮,怕听漏了一个字。哪会漏听一个字呢,尤其是电影的名——《映山红》,更是牢牢地记住了。
   《映山红》,脑海里便出现花朵儿咕噜噜、红艳艳的样子。一时之间,心中绽开了映山红一般的憧憬。离放电影还有一个星期左右,却被《映山红》搅得甜蜜蜜的,忍不住地蹦着、跳着、喊着、叫着,简直快乐得要发疯了。
   放电影的人终于来了。
   大人、小孩早早地拿着竹椅子号位子。长凳、矮凳、板凳,甚至几块扁圆的大石头,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溜儿。
   四四方方的白布悬挂在半空中,一束光遥遥地投递过去,电影便开映了。
   我看得似懂非懂,镜头里的映山红远远近近、成波成浪,比山上盛开的还要好看几分。可我却是坐不住的,几分钟之后便蠢蠢欲动了。卖瓜子的、卖甘蔗的、卖糯米饼的……这些个小贩在眼前晃来晃去,比电影里的女主角还诱人呢。鼻子被牵走了,眼睛被牵走了,屁股也要被牵走了。在那里坐着扭来扭去,好像一条虫儿。大人们却看得正入神,时而微笑,时而叹气,时而流泪。母亲见我“嘤嘤嗡嗡”的,像一只不依不饶的蚊子,狠狠心,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一角钱的毛票子,一甩手,打发了我。
   一毛钱!整整一毛钱呀!两分钱一纸筒瓜子,一分钱一大截甘蔗,五分钱一个油饼子……我和小伙伴如泥鳅般在商贩间钻来钻去,直吃得满嘴流油。
   钱花完了,电影也放完了。
   模模糊糊记得是结局,女主角带着所有被关押的姐妹们静静悄悄地出逃,坏人穷追不舍。聪明的女主角让出逃的姐妹绑着一捆又一捆的映山红,齐刷刷地躺在春天的山林中。风过花涌,绵延不绝。
   好人终是得了救,坏人终是得了报应。
   片尾,满屏的映山红,荡漾不息,滚烫芬芳……
  

   三
   总会记得那条路,从镇上到村庄的路。
   一个人,一条路,徒步的岁月是只寂寞的蝶,薄薄的孤单,慌慌地飞翔。那条路,被我踩在脚下的路,左边是陡崖,右边是急流,路像细细的面条躺在中间,它蜿蜒如蚯蚓,一张一弛地纵伸着,一直深入村庄的腹部。
   路上无人,亦无屋,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咚咚”响,听到自己的心儿“怦怦”跳。荒诞的想象在脑海里诡异播放着。手心冒汗,额头冒汗,甚至于脚步也踉跄地冒汗了。
   一定要过那座桥。古老破败、摇摇欲坠的桥,仿佛只要轻轻一阵风,便会桥塌、路毁、人落。我踌躇不前,思量着小小的身子是否压垮这一座大大的桥。而桥下,溪水猛涨,水声哗哗,巨大的浪,吞吐翻卷。
   恐惧向我抛出无形的绳索,捆绑了我向前的步伐,我在桥的这边徘徊了又徘徊。
  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从桥对面的屋子里走出来。他的家,贴着悬崖,简陋仓皇,黄泥墙,木板门,一些茅草在屋顶薄薄地飞。少年却是温和的,黑黑的脸庞,带着暖暖的笑。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轻轻地说:“小妹妹,别害怕,哥哥背你走过桥。”他的话和他的人一样,朴实、憨厚。那些语句,一句一句地落下,又一句一句地开花。我微微地笑,伏在他的背上,把那些善良的话语一句一句拾捡。
  过了桥,告别少年。蓦地一抬头,发现大片的映山红,从悬崖腾空垂落,仿若一道鲜亮的红瀑,偎贴着少年的房。泥房依然是泥房,单薄的茅草依然是茅草,却因了如瀑的映山红,熠熠生辉。
    
  
     四
   师范毕业,第一年,我被分配到村庄对面的小镇教书。
   小镇很美,有小河,有桃林,还有漫山遍野的映山红。
   小镇的孩子也很美,天真、可爱,还有自生自长的朴实与憨厚。
   却有一个孩子,与其他人不一样。调皮捣蛋,穿着邋遢,成绩也糟糕得一塌糊涂。去过家访,老实木讷的爸爸,仓促不安,搓着手叹着气:“这孩子打小就没了妈,野惯了。老师你尽管严格,该打打,该骂骂,甭客气!”
   原来是一个缺少疼爱的孩子。再来上课,目光里便多了怜爱,说话的语气也极尽呵护。想着,自己的童年便是缺少父亲,对他便格外地照顾。
   他的成绩还是糟糕,却乖乖地上课了,也努力地写作业,每个字虽歪歪扭扭,却分明一天一天地进步着。与同学相处,会说会笑了,一个孩子的纯真,在他身上慢慢苏醒。
   三年后,一纸调令,将我中途调走。另一个小镇,那里还有一批同样可爱的孩子,在等着我。
   那一班的孩子,失声痛哭,他们追着车子一路喊:“老师!老师……”
   他是从山坡上冲下来,一怀抱的映山红在胸口簌簌跳跃。一簇又一簇的红艳,遮住了他的脸,遮住了他的胸。波涛般的红,随着他奔跑的脚步,向我一点一点靠近……
   终于,他追上了我的车,满满一大捧的映山红塞到我怀里。
   这是怎样的一捧映山红呀!需用双手撑开才抱得住,朵朵鲜艳,瓣瓣红润,花上还有男孩的气息,枝上还有他的温度……
   这大捧的映山红,在新的教室,整整开了一星期,不败。
   至此,每年看到这捧映山红,总会想起男孩的笑,他喜欢叫我——老师,姐姐!
  ……
  

   五
   新的学校,隔壁是一所新盖的幼儿园,幼儿园有个美丽的名字——映山红。
  “映山红幼儿园”刚落成的那一年,小镇来了十来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她们说着标准的普通话,穿着好看的衣裳,轻声细语的说话。小镇的人们喜爱她们,叫她们“映山红老师”。
   十几个女教师中,有一位,娇小俊俏,惹我注目。
   她穿水红的灯芯绒长裤,浅红的绸缎衬衫,一根深红的丝带从乌黑光滑的马尾上绑过。杏红、桃红、胭脂红,各种各样的红,在她的衣裳上如花开过。
   她每每走过,一抹红色就从眼前飘过。人会看一眼,再看一眼,陶醉在那样的红里……
   也听过她唱歌,声音甜润,如出谷的黄莺。
   还见过她跳舞,舞姿优美,如柳条般婀娜。
   她常骑着自行车从山坡上飞快而过,红丝带在风中飘呀飘,红裙子在车后飞呀飞,飞舞的红,如火似霞,在我脑海起伏跃动……
   若干年后,她成了女儿的幼儿园老师。
   阳光下,她朗朗地说:“孩子们,我们去玩老鹰捉小鸡,好不好?”女儿站在队伍的第一个,稚嫩的小手儿,蜷缩在她温暖的掌心里,她对着丫头笑,对着一群的孩子笑。那样的情景,仿若画。她和她的学生,是这画中的人!
   每每放学,女儿总会说起她。
  “我的老师最美丽,她唱的歌,世上最好听!”
  “我的老师最可爱,她画的画,世上最好看!”
  ……
   她的细致入微,她的多才多艺,她的温暖和煦,都在女儿的话语里闪闪发亮。我又仿佛看见那枝映山红,俏生生,活泼泼,明丽似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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