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志红
他从走廊的那一端走来,远远地就伸出了右手,轻轻地握了一下我的手说,你好。纯正的中文,圆熟的普通话。若不是看着他,我以为是在和同胞交流。他告诉我他曾在广州留学,提起那座珠江之畔繁华的城市,他脸上有怅惘的神色。然后他协助我办理业务。那一天是我在BIM银行办理业务最顺利的一次,因为我们公司有了他这么一位会中文的客户经理。他叫西腊,高大瘦削,西装革履,眼睛隐在浓黑的睫毛深处,闪着清亮的光。
我每次去BIM都径直上二楼,直接去他的办公室。他必是放下手头的事情,随我到一楼大厅,我不必再用刚学的几句生涩法语在柜台窗口艰难说话,我坐在大厅舒服的椅子上等着。他会把这种业务帮我办好,把资料回单封在一个大信封里,交到我手上,睫毛深处的眼睛笑盈盈。有时候业务简单,几分钟就办好了,他也不急着回办公室,就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和我聊一会儿。他说他好多年以前住在广州的小北路,那条路上有所小北路小学,对了,是小北路八十号,他想了一下很确定地说。站在学校门口的小叶榕树下看孩子们放学,是他感觉最美妙的事情。我从他很深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些伤感,我问,你在广州住了多久,他说八年。学业结束以后在三元里大道北的一家中非合资的公司做主管。后来就离开中国了。广州现在是不是更美了?他问我。我点点头,他叹口气然后微笑。
后来我们越来越熟。他记得中国所有的节日,总是恰到好处地给我一个小小的问候,也会在我愁容满面时开一个善意的玩笑,然后自己并不笑,睫毛深处的眼睛很笃定地注视着我,等着我笑。
有一次,在交谈中,我发现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是一种被什么东西点亮的闪烁。我顺着他的目光找过来,是一枚小而精致的中国结,悬在我的提包带上,正在椅子的靠背上悠悠摇摆。他并没有开口问我要,他不像很多黑人那样开口就要东西。他只是一直盯着,眼里闪过怅惘。
我明白,西腊先生的眼睛告诉我他想要这枚中国结。是不是这细细的丝线勾起了八年的时光和时光里的故事?但是他不开口。我想,八年,在广州,这个异国男子不仅学会了汉语,也领会了附着在汉语上的中国文化吧,他竟然有了东方人的含蓄和内敛。
我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但是这枚中国结是友人所赠,我当然不能转赠他人。我想等雨季回国休假时,我一定给西腊先生带一枚更加精美的中国结。
但是,我没有等到这一天,这一天永远不会来临了,藏在我心里的许诺没有了见天日的可能。一双隐在睫毛深处的眼睛,熄灭了。
我并不知情,依旧去找他。办公室换了一位女士,高大肥硕。她不会说汉语。问起西腊先生,她表情顿时凝重,说了一长串我不懂的法语。看我愣在那里,她拿起桌上一叠粉红色的便签,用粗壮的手指撕下一张,写下一句英文He is dead,一张粉红色的小纸片宣告了西腊先生的死讯。
我走出BIM银行,走在这个临近赤道的非洲国家炙热的阳光里,没有像往日一样撑着小伞,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晒得有些疼痛。我知道那枚小小的中国结,悬在我的提包带上,在阳光下,一定鲜红鲜红的。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