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九二年的秋天,当我踏进重症监护室的时候,感觉到了一种压抑。医生和护士井然有序地忙碌着,躺在这里的患儿,双眼怀着恐惧。我的手里捧着病历本,走到病床前,开始向带教老师汇报病情。老师的个子不高,脸圆圆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典型的大饼子脸。不过我可不敢这样想,我只是怯生生地跟在他后面,巴望着他不吝赐教。
A床的男孩子,因为下肢没有力气入院,被诊断为“格林巴利综合征”,在医院里住了将近一周,病情毫无起色,他的全身不能动弹,直到瘫痪。他长得虎头虎脑,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鼻腔连着呼吸机。我听见监护器有节律的发出响声“咚咚”,这说明他的心脏一直在跳动。对于医生来说,这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不亚于《命运交响曲》。老师决定了他的治疗方案后,吩咐我开始记录病情。长长的病情记录没有变化,只是在抢救栏里记载了他几次死里逃生,真是令人不可思议。我完成了记录,开始跟在老师后面巡视病房。
一个小时后,老师来到A床前,拿出吸痰器给患儿吸痰,吸完后,给他翻身。老师的双手蜷缩成了空心掌,开始有节律地拍背。我学着老师的样子,在患儿的后背上拍着,老师示意我再加点力。我看见患儿虚弱的样子,实在害怕弄疼了他。在午间休息的时候,我翻开几本病历,感觉需要学习的内容纷繁复杂,内心一片茫然。正在发呆的时候,老师走了过来:“多在病床前观察患儿的变化,再结合书本中的理论知识,才能更好地把握病情变化的过程,你跟我来!”老师走到A床前,用手拽了下他的手:“这就是肌张力,抵抗你的力,你试试。”我用力拽了下他的手,无法感觉他的抵抗。老师冲着A床说:“抬起左手来。”患儿用力抬手,无济于事。老师又说:“抬起右手。”他只抬起了手,肘关节处仍在床上,抬不起来。老师回头看着我:“这就是肌力,他自己活动的力量。”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走进病房时,有的患儿已经痊愈,可以出院了。护士给患儿洗完了澡,老师吩咐我停止了医嘱,不再给他们输液。只有A床的孩子,还是昨天的样子,不见好转。仍旧是输液,每隔一小时后拍背吸痰。在反复的接触中,我与他熟悉了起来。偶尔会和他开句玩笑:“来吧,今天我伺候你了。”他的眼睛转动了一下,表示欢迎。我翻动着他的身体,学着老师的样子,给他叩背。第三天,我看见他剃头了。我捧着他的脑袋逗他:“谁把你的头发剃的,和个萝卜似的。”他看了下我,又看了下护士,一脸的冤枉。护士笑了:“你甭瞅我,输液就得剃头。”
闲暇时,老师会为我讲述各种趣事。更过的则是讲述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ICU医生更是从死神手中争分夺秒地抢回患者,稍微松懈就会前功尽弃。我对老师愈加地敬重。大多数时候,他刚端起饭碗,护士跑着过来送血,检查血气分析:“新来了患儿。”接着开始上心电监护,气管插管,开通静脉输液。重症患儿最少是两组通路,极为考验护士的输液技术。老师则站在那里指挥,经过一系列的忙碌,待患儿病情稳定后,他才舒展眉头。我则赞叹不已:“老师,你真厉害!”老师笑着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你需要把药物的用量全部背诵下来,才能熟能生巧。在抢救的过程中,就是抢时间。”
A床入院快半个月了,仍无起色。老师拿着他的病历,陷入了沉思。我在一旁干着急,却无能为力。老师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这要是急性脊髓炎,可就麻烦了,那个病以青壮年为主。最近要注意下A床的膝腱反射。新来的同学,膝腱反射就是用叩诊锤敲击膝关节,反射亢进的人会有踢腿动作。格林巴利的患者膝腱反射时减低的。”再去查房时,A床的膝腱反射呈现了亢进,经过CT排查,最终诊断为“急性脊髓炎”。斟酌了治疗方案后,与家属详细地交代了病情。我见到老师小心翼翼地和家属说:“孩子的病情你已经很清楚了,愈后有可能不太乐观,你要有思想准备。”家属楞了:“什么意思?”老师深吸了一口气:“也就是说,有可能救治不过来。”家属抹了一把眼泪:“还是尽力(治疗)吧。”A床的病情出现了进行性加重,他出现了吞咽困难,一口水都会把他呛到。在这节骨眼上,教务处通知我应该转科了。我很惦记A床的患儿,有时间便过来看看他,希望他尽快康复。没有多久,同学们回到寝室,说A床的父亲背着孩子去了火车站,要回老家。意味着父亲已经绝望,放弃了治疗。快到火车站的时候,孩子咽气了,哭着跑回了医院,不料医生无力回天。我听见这件事情,内心充满了悲戚。自从进入ICU后,这个小家伙每天都在与疼痛较量,与死神对抗。医生不舍昼夜地全力救治,又不得已亲手送走了他,这种痛楚令人无法承受。同时我也明白了一件事,有些疾病在发病初期很相似,只有掌握了临床知识才具有甄别能力。
(2)
清晨,同学乐滋滋地跑来找我:“快点去科室,今天主任查房。”我瞪了她一眼:“看把你兴奋的,有什么稀罕的?”她拽着就跑:“那也说不定。”我们到了医生办公室,换上了ICU的衣服。衣服是绿色的,我觉得绿色代表着蓬勃的生命,从ICU走出去的患儿都获得了新生。
我拿起了病历本,翻开病历,依次对比着患儿的变化。主任准时的开始查房,依次是主治医师,实习生。主任一边听取主治医师的病情汇报,一边提出了自己的指导方案。查房完毕,主治医师回办公室下医嘱,主任面对着我们:“今天给实习生们看看我主管的病房。”我们迫不及待地跟在后面。主任笑眯眯地看着我:“那位同学,你个子矮,往前来。”我挤到了前面。主任指着B床的孩子说:“你们仔细看下,这个孩子与别的孩子相比,有什么不同?”我们面面相觑,看不出来。只知道他在保温箱里酣睡。主任笑了:“你们看,这个孩子的面部多毛,鼻唇沟近唇部是不是像鸟嘴?”我们恍然大悟的样子。主任拽着患儿的耳朵:“再来对比下,他的耳位是不是很低?他的心脏略有杂音,杂音为二级。也许有畸形,正在等待彩超回报。”
我们简直是亢奋的状态,主任说:“我不知道你们以后还能不能见到这样的病例,但是有些病例,你们只见到一次,便一辈子也无法忘记。这是一例阿姆斯特丹侏儒症,他是全世界第十九例。我提交了论文,已经审核通过,是世界级文献。这病是先天性疾病,并没有办法治疗。且易并发肺炎。”同学们窃窃私语:“那还治疗什么呀?”主任看见了大家的疑惑:“生命的奇迹在于创造,我们现在的治疗是为了延续他的生命,以便于有一天他们的生活能够自理,而不是成为社会的累赘。几年前,我通过自学,被公派到美国学习了一年。我认为,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曾经有一位女孩,病情很重,家属都放弃了,我就在病床前陪伴她读过了两天两夜。如今她已经上学了。”我们听完主任的话,对她愈加地钦佩。
然后我们来到了C床,主任看着床上肥嘟嘟的小家伙:“这名患儿来自日本,是新生儿出血症,由于维生素K缺乏所致。本来这样的病例不用我亲自治疗,但是家属提出,必须由我收治。但是我想告诫给你们,我们医生给患者治病,不论贵贱,不求回报。如我把他推出去,就会延误他的病情。”我们充满期待:“这病怎么治疗?”主任说:“第一组给予维生素K1静脉推注,连续三天。第二组给予维生素C,防止血管脆性出血。查血常规白细胞增高,就抗炎处理,你们要尽快熟悉各种药物的用量,切记不要出现差错,杜绝侥幸心理。孩子的病还需要密切观察,防止脑肺等器官出血,那是极为危险的。今天就讲到这里吧。”我们意犹未尽地站在原地。
次日,我去看那两个患儿,发现他们病情比较稳定。不料第三日上午查房时,C床开始呕血,加了止血针后仍不缓解。到了下午,护士急匆匆去叫主任:“快,C床从鼻腔出血。”我急忙跟在主任后面看究竟,只见C床鼻腔里喷出大量泡沫样血。主治医师问:“插管吗?”主任摇了摇头:“已经没意义了,去通知家属吧。”只见C床的双手举过了头顶,长长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以这样一种方式告别了人世。护士给他清洗了全身,穿上了他入院时的衣裳,把他抱了出去。C床的离世更加激起了我的学习欲望。但是任何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做为一名医生,经验的积累是逐步的,且是十分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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