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新街
围庭
西新街是沪西一条普通的弄堂,距中山公园几步之遥。有人说它是棚户区,其实它临街的房子还是相当漂亮的,整齐划一的二层小楼,屋檐下方均用木板做墙体,上铁红色油漆,远远望去,黑瓦红墙,有一种江南古镇的韵味。临街的房屋虽然还算可以,但它那密密匝匝支弄的建筑却让人不敢恭维。那儿弄狭路窄,很多房子歪歪斜斜,简陋而且破败,用茅屋采椽来形容它一点儿也不为过。在土地局的规划图上,西新街是一个棚户区。
西新街成形于何年何月,我不知道,档案馆里也查不到,但因解放前夕一场大火烧了好多天而成为沪上著名的失火案却是有案可查的。西新街不曾出过大人物,所以也没有人为这条街编织美丽的花环。它是条草根街,居住在这条街上的人也大多是草根。新中国成立前,他们中有些人拉黄包车或到码头扛大包,还有一些做小商贩,天天守着摊位,笑脸伺候顾客,再不就是做工人,天天拎着饭盒到工厂去上班。新中国成立后这些人虽然都成为工人阶级里的一员,可是由于没有文化,他们依旧是生活在最底层的普通人。
西新街的住户,以苏北人为多。你若在街上寻问,十有八九的人会说老家发大水时,他们从苏北逃难到上海来的。苏北人豪爽,说话直截了当,爱打抱不平,遇上欺负人的事,他们常常头一个跳出来表态,三句话不合,拔拳头朝对方挥过去。苏北人待人热情,家里若是来了客人,他们会倾其所有来宴待贵宾。因为上面说的这两点,上海人老说苏北人粗野、不会过日子。毫不讳言地说,苏北人确有点儿粗俗不雅的地方,比如他们打听人家会说,“勒妈妈底,这个人是辣块底”,打听就打听呗,还捎带骂人家的娘。没有办法,这是苏北人从家乡带来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了。苏北人爱说家乡话。住在这条街上的无锡人、宁波人、绍兴人、山东人为和苏北人套近乎,也学讲苏北话,渐渐地,苏北方言成了西新街上的“官话”。上海本地人以南方人自居,有点瞧不起苏北人,瞧不起归瞧不起,他们一旦与苏北人有了争吵发生了口角,心里头还是发怵的居多。兆丰别墅和愚园路上的洋房紧挨着西新街,住在这两处所谓的“上只角”人,只要听到西新街三个字,头皮往往有点发麻。
西新街里有很条弄堂,大大小小,横七竖八,没有规则可遁,但两条主街呈十字形是很清晰的。十字街交汇的地方人口最为密集。因为这儿是人来人往的必经之路,有人就在此设个小摊位卖东西,时间久了,集市也就形成了。蔬菜鱼蟹、猪羊牛肉、日杂百物、点心摊等。早上生意数卖大饼油条的最好。三个师傅守着摊位唱一台戏,和面的和面,炸油条的炸油条,收钱的收钱。打好的大饼围着炉边摆放,黑芝麻绿葱花,麦香味儿向四处飘散;炸好的油条根根竖立着,金黄灿亮,直吊人胃口。早晨上班的人往往是买两只大饼,再夹上一根油条,张开口就往大嘴巴里送,吃完一抹嘴,跨上脚踏车“嗖”地走了。做中班的笃悠悠起床,走到大饼摊上,叫上一碗咸豆腐浆,拣条长凳子坐下慢慢吃早点。吃完挎着竹篮去买菜,荤腥搭配,讨价还价,说说笑笑,然后笃姗姗回家。后来集市越来越热闹了,头脑活络的人便在街北头靠近长宁路的地方破墙开店,刚开始生意比较清淡,时间久了,也兴隆起来。西新街南头原先有条河浜,后来填埋了,变为一条马路。有人在路边开店做生意,但那儿行人始终稀疏,后来还是不行。南头的马路虽然不热闹,但却是我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
我有时也去十字路口。因为堂叔肇义住在那儿。很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到他家去过,读中学时也随父亲去过。肇义叔给我的印象是他家有好几幢房子。我至今仍然记得他家临街有个带楼的两开间的店铺,还有一处在弄堂深处,一排三间平房,宽敞不失明亮,单单天井院落就有几十平方米。相比我家六口人挤住在一间屋里,他家住的地方真的是太宽敞了。就是现在,他家宽敞的住屋也依然让我眼热。父亲讲过一件事,一九四九年,也就是西新街那场大火后,肇义叔曾答应出让一块空地给父亲,那块地有五十多平方米,他们当着中间人的面把价钱也谈妥了。哪知临到付款时,肇义叔变卦了。父亲说他这时手里刚好有公司给的离职遣散费三百块银元和十两黄金(旧制五百克为十六两),这点钱在空地上盖个二层小楼绰绰有余。盖屋不成,父亲将这些钱全部邮汇到老家买了十来亩地,没几年农村实行土改,买的田地全分给别人了。打从晓得这件事后,我觉得肇义叔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他家里我不大肯去了。
肇义叔家不去,然而西新街还有个地方是我常去的-老虎灶。我到那儿是去打开水。那时候,上海居民大多烧煤球炉子。煤球炉子烧水费时,若家里洗澡或者来了客人,仅靠一个煤球炉子来不及供应。这时父亲或者母亲总会差我提着暖水瓶到老虎灶打开水。有时两只手要提四瓶水,人小负担重。老虎灶的老板外号叫“唐毛头”,他儿子是我隔壁班级的同学,我们叫他“小唐毛头”。“小唐毛头”一副憨厚的样子,人都说他有点傻乎乎的,其实他一点儿也不傻。收钱做事,手脚利索,是父母的好帮手。有次我钱带得不够,他大手一挥,说下次再说。所谓下次再说,往往是免去水费的说辞。有时他看我拎水瓶吃力,便脚踏送水车顺路捎带我过凯旋路。现在想想,冬天里开水滚烫,比开水还要烫的是“小唐毛头”待人的热乎乎劲。
冬天我们隔三岔五到西新街浴室里洗澡,经过老虎灶时,常常看见“小唐毛头”在提着暖水瓶帮顾客灌水,想主动和他打个招呼,看他忙得一塌糊涂,也就快步走过了。在将要走到肇义叔家门口时,我不知为了什么,竟然在很远的地方就提高了关注度,这个关注度是为了想法子尽量避开他。老实说,我多少有点讨厌他。说来也巧,我竟然好多年还真的没有碰到过他。我将这事告诉父亲,父亲先是斥责说小孩别管大人的事,又说他生病了。过了几年,父亲告诉我说肇义叔脑溢血走了。后来当我再去西新街,路过肇义叔家门口时,突然有一种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我觉得我以前待他有些苛刻。其实肇义叔并未有如我所想象的那般不近人情,当年他变卦,或许有些原因吧。即便没有,一般人在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肯轻易出让自家不动产的。现在到了我这个岁数,更能理解了。
好多年过去,故人逸事或烟飞或灰灭,西新街也紧跟城市改造的大潮被拆得一干二净,地名也没有被沿用下来。每次路过西新街旧址时,目睹一幢幢耸入云霄的华厦,一种说不清的感慨在心中沉浮不定,不是难过,也非高兴,是五味交集,相当复杂。去年夏天,中山公园展厅有人将摄于西新街的旧照集中起来展览,举办者也许与我有同样怀旧的情思吧。老街很多,或生存发展,或消失灭亡,西新街已经没有了,但这条街烙在一代人心中的印痕却还未全部褪尽。也许我还记得西新街留给我的故事,但我终将会衰弱,不久以后,西新街终归会被这个世界抹拭得不剩一点儿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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